負責守着後路的日逐王薄胥堂駐兵天山隘口,等他接應上呼韓邪的三千殘兵時,已是火焰山之戰數日後。
他狐疑地看着疲倦不堪的呼韓邪:“小王子,這是?”
雖然不清楚右奧鞬王是否還活着,但呼韓邪卻惡人先告狀:
“任弘不單有漢軍精銳,還徵來了烏孫和三十六國兵卒三四萬人,車師是一個陷阱。右奧鞬王不聽的我勸說,在車師外的沙漠旁遭到了伏擊。”
他說這話時心中也在撲通亂跳,這是呼韓邪第一次帶着左部的屬下參加戰爭,本以爲跟着素有勇名的右奧鞬王車犁,能夠學到點東西,至少不會被異母兄呼屠吾斯比下去。
可卻沒料到,頭一次出征就踢到了鐵板上,鎩羽而歸。
呼韓邪邊說邊觀察,他發現薄胥堂面上並無遺憾,聽到右奧鞬王或死時,反而有些喜色。
他很清楚薄胥堂爲何心喜,因爲右奧鞬王車犁是被任弘斬了頭的先賢撣之兄,而薄胥堂是右賢王的表兄,衆所周知,右賢王和先賢撣一直不太對付。
匈奴內部派系分裂嚴重,大單于和左右賢王是狐鹿姑單于之子,而先賢撣兄弟幾人,則是有繼承權的另一系。在此之下,左部與右部也矛盾重重,因爲涉及到匈奴未來發展的路線之爭,右部主張向西遷徙吞併西域、烏孫和康居、月氏,左部則建議對東方的烏桓鮮卑等東胡餘孽動手。
加上大單于無子,他的兩個兄弟左右賢王,就成了單于之位的有力競爭者。
爲了壓制右賢王,左賢王和先賢撣走得很近,呼韓邪就娶了烏禪幕須的女子爲妻,與先賢撣兄弟有親戚關係。
呼韓邪心中暗道:“恐怕薄胥堂也樂見我死在車師吧?這樣一來就能證明,並非右部太無能,而是漢軍太強大。”
即便未死,這場一無所獲的遠征,回去後恐怕也會遭到右部諸王嘲笑,幸好他撤退時留了個心眼。
呼韓邪拍了拍手,讓人將數百名在天山南麓抓到的俘虜帶了過來,卻是蒲類後國之人!
這個邦國百年前定居在蒲類海附近,最初是月氏的屬邦,月氏被匈奴趕跑後,軍臣單于征服了蒲類,將六千餘蒲類人作爲奴隸,擄到右部阿惡地。
蒲類就此亡國,只剩下躲到東天山谷中的老弱病殘,在天山各谷中游牧遷徙爲生,到處躲着匈奴人,號“蒲類後國”。
如今他們不巧被撤兵的呼韓邪逮到了,這位左賢王小王子沒有一絲心軟,遂屠戮其部落,將能帶走的人都擄來了,罪名就是曾數次幫助過漢軍,獻伊吾瓜與任弘。
“大單于不是要吾等懲戒投靠漢軍的西域城郭麼?”
呼韓邪笑道:“蒲類後國便是其中之一啊!”
車師是不可能再回去了,呼韓邪知道,這是自己在此戰中的唯一戰果,或許也是這場戰爭中,說服大單于撤軍的最後體面!
……
“那只是一道牆,比陰山的長城更短更窄,三座小城,還沒趙信城高!整整五萬祁連神的戰士攻了一個月,卻只奪下了幾座小烽燧,還守不住一會就被漢軍奪回了?”
與此同時,在達阪城以北的匈奴大營,壺衍鞮單于暴跳如雷,長達一個月的圍攻和碰壁,讓這位大單于徹底失去了耐心。
漢軍人數雖少,守備達阪城塞的才四千餘人,而守東且彌城的不過三千餘,其韌性卻遠超匈奴人所料。
他們在長垣上戰鬥,他們在烽燧裡戰鬥,他們在障塞內戰鬥,堅甲利刃抵消了匈奴人的人數優勢,“達阪城三姊妹”還在角樓上不斷噴吐着射程極遠的箭——或許稱之爲矛更合適,每一次都能射垮匈奴人的士氣,匈奴都是見利則進不利則退的散兵,沒人願意捱上這麼一下,幾次之後以及沒人願意去攻打障塞了。
而長垣背後,那支隨時都在馳援的騎兵,又在堵上每一處缺口,讓匈奴人陷入反覆爭奪長垣的困境裡,死傷每天都在上升,而漢軍仍沒有放棄的跡象。
這讓壺衍鞮單于十分焦慮,單于親征,就意味着只許贏不許輸。
偉大的冒頓單于就不用說了,他的兒子老上單于曾揮師南侵,十四萬匈奴騎兵,入朝那、越蕭關,火燒回中宮,兵臨雍甘泉,長安城岌岌可危,嚇得漢朝皇帝帶着將軍士卒倉忙上陣,無奈何匈奴人來去如風。
到了伊稚斜單于時,漠北一戰亦算親自掛帥,卻在衛青手下一敗塗地,只趕着六頭白騾拉的車倉皇而逃,事後威望大損,差點被下面的諸王篡了位,後數年鬱鬱而終。
值得一提的,是壺衍鞮的祖父且鞮侯單于,他可謂繼位於危難之際,那時漢朝鼎盛,南滅兩越,東服朝鮮,西聯烏孫,屠滅輪臺,宛王懸首,匈奴似乎已經在這場百年戰爭中敗北了。
但且鞮侯單于沒有屈服,繼續勒兵漠北誘惑漢軍來攻的戰略,親自出馬,動用了匈奴半數兵力圍攻李陵那五千人,最終在浚稽山之戰堪堪將其殲滅,俘虜了李陵。
那一戰揚了匈奴人的威風,而同一年李廣利在天山大敗,也等於告訴所有匈奴人:“漢軍並非不可戰勝!”
他的父親,偉大的狐鹿姑單于更是匈奴的中興之主,燕然山之戰一舉覆滅李廣利十萬漢軍,徹底洗刷了漠北之戰來的屈辱,匈奴重新屹立於北州!
可自從他繼位以來,時運好像又逆轉了,匈奴對漢朝是屢戰屢敗,不管是主動犯塞還是被動迎敵,就沒一場仗是贏了的。
在壺衍鞮單于看來,是麾下諸王貪生怕死,猶豫不進的原因,但縱是他親自在後督戰,戰果也沒好到哪去,匈奴再度在漢軍密集的弩矢下敗退。
這該死的東南風對他們的弓箭影響太大了,而那任都護爲這場仗準備了一整年,不論是弩矢還是糧食,都存儲尚多,匈奴人將命全填上也難以破塞。
顓渠閼氏之弟,單于的小舅子萬騎長都隆奇怯怯地提出:“大單于,或許還是應該效仿先單于時,在漠北等待漢軍來攻,而不該來長城下與之較量。”
壺衍鞮單于直接抽了這蠢人一馬鞭:“這兒原本沒有長城。”
“河西、河南地最初也沒有長城。”
“但現在卻有了!”
他指着那讓人痛恨的土黃色壁壘,是它們擋住了匈奴南下的路:“現在吾等能退,但若是有一天,漢軍將長城修到了燕然山,修到了弓盧水,修到了單于庭呢?胡人將退往何處?”
“偉大的冒頓單于說過,地乃行國之本,奈何予人?胡地雖大,但失去了西域,就會失去了右地,胡人遲早會再無退路!”
壺衍鞮單于倒是十分清醒,他能感覺到,這一戰,便是他的浚稽山之役,不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也得贏,他必須中斷這十餘年來連敗的厄運,在此地再度打破漢軍不可戰勝的神話!
可匈奴人欺軟怕硬慣了,更何況是他們不擅長的攻城戰,也不可能忽然爆發奪塞,壺衍鞮單于現在只能指望繞道襲擊車師的呼韓邪和右奧鞬王能立下奇功,好與他們兩面夾擊。
但就在這時候,右賢王卻匆匆來稟報:“大單于,達阪城門開了!”
單于驚訝,隨衆人出營來看,卻見數裡外的達阪城確實大門洞開,還有一羣馬被驅趕了出來,那些馬兒似是識途,又或是聞到了熟悉的氣息,竟直直朝匈奴營地跑來。
等它們跑近後,被匈奴騎手牽着回來,卻見這些馬兒傷痕累累,疲倦不堪,身上都掛着兩三個皮革囊,充滿了惡臭。
伸手進去,摸到了爬滿蒼蠅生了蛆的首級,雖然面容已朽爛難辨,但從髮式來看,應是匈奴人。
這裡面分別是幾個匈奴千騎長、百騎長的腦袋——已經被漢軍記錄在冊割了耳朵了。
“是右奧鞬王和稽侯珊帶去的騎士們。”
有人辨出了一起胡亂塞着的小骨飾,發出了哀嚎,被斬了頭顱,失去與大地的聯繫,這意味着死後也不能回到祁連神的腳邊。
“稽侯珊,你在哪?”而呼屠吾斯則瘋狂地找起了他的兄弟,雖然有競爭,但他也不希望弟弟死難。
所幸沒有,但這些頭顱已意味着,單于派去的奇兵也以失敗而告終了。
而與此同時,達阪城長城後,乘着風小,也豎立起了一面面旗幟。
鄯善王旗上繪着賢善河神、車師王旗是三口相連的井、龜茲三國王旗是不同顏色的張翅天馬、焉耆王旗是燃燒的火焰和一片大湖,還有危須王旗、姑墨王旗、且末王旗、精絕王旗等,真是彩旗招展。
數了數一共十七面,宛如衆星,它們所捧的太陽和月亮,則是赤黃漢幟與皁纛都護旗。
而右賢王也從其中一匹馬身上,找到了一封漢文寫就的帛書,讓早年投降匈奴的漢人念來。
那漢人的聲音是顫抖的,死心塌地投降匈奴,已經沒了退路的他們,恐怕是最不希望看到漢朝強大的人了。
但時代滾滾向前,勢不可擋,永遠不以跳梁者的期許而延緩片刻。
“漢安西大都護弘攜西域十七王告單于書。”
“賴單于之福,右奧鞬王之首已傳歸漢北闕,今單于即能前與吾戰,弘自將兵待之。”
“即不能,可效閹犬,亟刻夾尾遠走,亡匿歸於漠北,自可苟延一時。若如此,無怪乎單于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