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前世看過一幅圖畫:畫中描繪了一個禿頂的男人在風雨中站着,眼睛望着頭頂佈滿烏雲的天空。他身後有幾個助手,其中一個扯着一根長線將風箏放上高空,被雨水打溼的長線上掛着一把金屬鑰匙。
當閃電擊中風箏時,電流順着風箏線傳導而下,那個禿頂男人伸出一隻手,接近鑰匙,兩者之間有類似電流的東西閃過……
本傑明.富蘭克林,這個被印在100美元鈔票上的禿頂佬,便是風箏試驗的主角。
但這個試驗即便是真的,也肯定與流傳的版本大不相同,因爲那種閃電的直接雷擊,足以讓任何人當場斃命。
後世有人重複過這個試驗,試圖證明這是謠言,任弘還看過那節目,最終證實,即便確有此事,真正引下來的也不是閃電,而是高空中的電荷。
那便是任弘想要的東西:證明天上的電,與地上摩擦而起的電是一回事。他哪裡敢褻玩閃電啊,真正的雷電1億伏的電壓,根本不是渺小人類能捕捉的東西。
準確定位雷電擊中何處,這可是後世都沒法解決的難題,任弘家所在的小縣城電視臺避雷針豎了幾十年,就沒見它被閃電劈中過。
至於精確引導雷擊……這種氣候武器如果發明出來,一定是21世紀最偉大的武器之一。
而放個風箏就會被劈中的機率,就更是微乎其微了。
可即便如此,任弘仍收到了無數或好心或恐嚇的告誡。
“雷將發聲,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備,必有兇災。”
“電字通申,申者,神也!有疾風迅雷甚雨則必變,雖夜必興,君子必衣服冠而坐,豈敢以飛鳶褻瀆之?”
連蘇武也勸他:“道遠,你也說過,盛夏之時,雷電迅疾,擊折樹木,壞敗室屋,時犯殺人,作《雷虛》批駁博士儒生即可,何必讓人以身犯險,若是不成,恐怕會身敗名裂,甚至遭到朝廷懲處啊。”
但任弘還是決定完成這個試驗。
因爲人類以後的所有成功,都來自這些在儒生、官府看來全然沒有意義的蠢事啊!
“就讓我做那第一個蠢人吧。”
只是在試驗開始後,任弘和支持他的楊惲等人,卻遇到了很多困難:製作能飛足夠高的風箏,足夠合適的風箏線,重金徵募願意不懼怕雷電,願意冒這個風險且要家世清白的勇士。
這一切都湊齊後,還得不斷在長安周邊追逐烏雲。
再加上此時是寒冬臘月,更增加了試驗的難度,即便風箏線被打溼,也會很快凍住。風箏上的水汽被凍結,變得越來越重,所以任弘方纔才說,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大坑。
他帶着少數幾個人悄悄試驗時,其實已成功過一次,順利導下了高空的電荷,用牲畜去觸碰過,遠到不了電死人的程度。
但當衆試驗時,卻整整失敗了五次,要麼是老天不幫忙,要麼是風箏飛不高,墜落下來,得不斷換風箏才行。
幾天下來,任弘請木匠趕製的十幾架絲綢風箏已經告罄,而長安周邊也在漸漸轉晴,若今日再不能成功,恐怕就要拖到春夏了。
可儒生們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們會將任弘的失敗大肆宣揚,而朝廷迫於壓力,或許也加以懲罰。
任弘只能凝望天空,暗暗向偉大的地球母親祈禱:“我不敢褻玩閃電,只再向你求一點點微不足道,萬分之一的電荷而已。”
烏雲積累了很厚,遲遲未落下雨雪,雖然天上未曾有電閃雷鳴,但空氣中已產生部分電荷,使微微溼潤的風箏線明顯地帶上靜電,風箏線上掛着的那兩顆鑰匙在吱吱作響。
這是不錯的消息,任弘他們注意到了這一幕,起身走了過去,原本還在嘲笑任弘的儒生們也陸續站起來,緊隨其後,夏侯勝的弟子賈捐之,學公羊春秋的劉子雍、桓寬亦在其中,他們就偏不信這個邪。
在半空中,大自然乘着夜風,召喚着她的孩子們:塵埃、冰晶和水滴,匯聚在一處。它們彼此摩擦,正負電荷歡叫着相互碰撞。很快,翻滾的烏雲遮住了天空,藍色的電光在壓得很低的烏雲中閃爍,照亮了昏暗的大地,旋即是震撼的雷鳴!
樹林在狂風中搖曳匍匐,屈服於驚雷的威嚴之下,高空中的靜電越來越強,當風箏被狂風吹拂着亂飛時,一些電荷順着溼潤的風箏線傳了下來。
“有了!”
遊熊貓是自告奮勇放風箏的人之一,在厚厚的裘服之外,依然披着那件晃眼的熊貓披風。
和先前那次僥倖成功的試驗一樣,他感受到自己在衣裳下的汗毛忽然豎了起來,雖然厚厚麻布手套作爲絕緣體杜絕了大部分電流,但那兩顆鑰匙已經詭異地豎立了起來,並有電火花劈啪作響之聲。
遊熊貓努力操縱風箏,使其不落,又放聲大笑起來,如同逮住了一個在武功縣的山林中,與他捉迷藏的狡猾女子。
“西安侯,我又抓住她了!”
在任弘和涌過來圍觀的衆人眼中,遊熊貓此刻的身形十分詭異,整個人都在電荷中閃爍發光,看起來像是在和雷電嬉戲玩耍,轟鳴不已的雷霆和呼嘯着的狂風也蓋不住他的笑聲。
衆人都停在十多步外不敢上前,震驚於眼前這一幕。
專程奉大將軍之命跟着任弘,想要做個見證的宗正劉德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沒看錯。
劉病已則微微詫異,想起昨夜按照《雷虛》所言,爲妻子梳髮時,那梳子上跳動的電光火花,天上的電與地上的電,當真是一回事麼?
而微服至此,想看看西安侯能不能像西門豹那樣力折愚論的趙廣漢,則捋着鬍鬚笑了起來。
每個人的三觀都受到了極大震撼,而儒生博士們則面面相覷,張開口卻不知道該如何評價,直到有人嘟囔了一句。
“吾等未曾見到雷電被捉住啊!”
“雷電何其迅猛,即便被捉住,又豈會被肉眼瞧見?”
任弘也將自己裹得像個糉子,厚厚的麻布手套指着那兩顆已經完全豎起來的鑰匙:“它就關在那鑰匙中,誰若不信,就上去摸一摸!”
跟來的十多個博士弟子、賢良文學無人上前,任弘便笑了起來:
“諸位不是號稱朝聞道而夕死,爲了證明道義,不懼萬難麼?更何況,這點電量不過是將雲層上閃電的萬分之一引了下來,電不死人的。”
諸儒爲其所激,還真有人站了出來。
“洛陽人賈捐之,願意一試!”
正是夏侯勝的弟子,首倡因冬雷而棄珠崖的賈捐之。
身後的衆人連連勸阻:“君房,別去,萬一是真的……”
“然也,吾等回去之後,就說根本沒看到引下閃電。”
有人已經想好了萬全之策,不管發生什麼,只當沒看見,不就是那武功人周身閃過一陣藍光、而風箏線上鑰匙豎起麼,上面寫着“閃電”二字了?
賈捐之卻搖頭低聲道:“宗正劉德在,未央廄吏張敞也在,跟着看熱鬧的數百人也在,衆目睽睽之下,此事一旦散播開來,愚夫不通經術,無從分辨真僞,恐將信任弘謬論邪說。”
“若不能證實閃電不在那鑰匙中,吾等師長的天人災異之論,恐怕要遭受重創!”
他言罷毅然上前,任弘打量他頭頂上的巍峨儒冠道:“不愧是賈生之後,我一向佩服賈誼,只是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如今其曾孫賈君房,真的要爲維護鬼神災異之說而冒險,你就不覺得羞愧懼怕?”
賈捐之大笑:“曾祖父的學說,我比西安侯更明白,國家將有失道
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天人有感應,爲人上者,他無可懼,惟此足以戒之。災異,就應着蒼生之願!”
“西安侯勿慮,我二十年來一心讀聖賢書,學經術,未曾犯一件錯事,也不曾有陰過。數日來沐浴更衣,每逢迅雷雨雪,必朝服衣冠,今日出門前飲食潔淨,沐浴更衣。不曾觸犯天怒。”
他斜眼看着任弘:“蒼天要劈,也該劈妖言惑衆之輩,捐之何懼之有?”
說罷便捋起袖子,大義凜然地朝那兩顆掛在風箏線上的鑰匙伸了過去,準備捏住並解下它們,戳穿任弘的歪理邪說。
但下一刻,他的手就不聽使喚了。
讓人震驚的一幕出現了,伴隨着劈啪作響的微弱的火花,一絲殘存的明亮電弧,自那鑰匙鑽入了賈捐之的指尖,他整個人忽然抽搐後退,徑直摔倒在地!
這果然是閃電的萬分之一,但也遠勝過那些摩擦而起的微弱電荷,賈捐之心跳都停了半拍,幸而未死,在衆人呼喚下回過神來,只覺得整個左手臂都發麻顫抖。
“君房,你的冠!”
在旁人提醒下,賈捐之一模自己頭頂,才發現自己那高高的漂亮儒冠,竟在方纔觸電瞬間,被猛地豎起的頭髮頂飛,如今落在泥濘的地面上,被歡呼的衆人踩在腳下。
而遊熊貓的風箏,也終於在一陣大風吹過後,堅持不住墜落在地,上面沾滿了一層冰晶,早已不堪重負。
反正沒死人,衆人也不關心賈捐之感受,在楊惲、張敞帶頭下,一擁而上,將任弘和遊熊貓簇擁在中央,大聲唱起《上林賦》的一段來。
“轊(wèi)白鹿,捷狡兔,軼赤電,遺光耀。
追怪物,出宇宙,彎蕃弱,滿白羽,射遊梟,櫟蜚遽。
擒得紫電兮,獻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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