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章!”
和某個財大氣粗的年輕君侯不同,兩袖清風的趙廣漢在長安買不起地也沒人送房,只能住在官府提供的小小邸舍裡。
他的妻兒都留在燕地老家,邸舍中只有一個奴僕料理衣食,連暖牀的婢子都沒有,所以入夜後連能做的事都極少。
秉燭夜讀,算趙廣漢爲數不多的愛好,好歹是六百石京官,這點薪油錢還是燒得起的,畢竟趙廣漢白日忙於案牘,屬於自己的時間只有夜幕籠罩長安時,若是外頭出現狗吠驚呼,他就得投簡出門了。
而這篇讓趙廣漢拍案叫絕的短小文章,名叫《西門豹治鄴》。
這大概是從十月份纔開始流行起來的事:每隔四五天,都會有一篇小短文在長安士人、官吏圈子裡傳抄,或朋友相約聚會時念誦,或官吏辦公時偷偷傳着看。
作爲協助執金吾負責京兆緝盜的京輔都尉,趙廣漢有的是線人,已經打聽清楚這些文章的出處了:尚冠裡。
“敢告於京輔都尉,這些文章的來源,不是御史大夫楊敞家,就是隔壁的西安侯任弘家,應該就是御史大夫家所藏的《太史公書》中節選公佈的。”
最初只是爲了看看這書中是否有誹謗朝政之言,若有,趙廣漢少不得要登門拜訪御史大夫和西安侯,告誡一下兩個小後生。
一看才發現,文章寫得樸素凝鍊,但筆力驚人,長於敘述故事。比起復雜的相如之賦,賈生之文更易理解,不管你是什麼身份,總有被某一篇章打動的時候。
輕俠少年讀《信陵君竊符救趙》,直欲輕生行俠;心存理想卻未能得到賞識的文士大夫讀《屈原賈生列傳》即欲流涕。
而趙廣漢最爲喜歡的,卻偏偏是流傳不太廣的《循吏列傳》。
裡面共寫了五個人的故事:楚相孫叔敖與鄭卿子產,仁厚愛民,善施教化,以政寬得人和,國泰而民安;公儀休、石奢、李離,皆清廉自正,嚴守法紀,當公利與私心發生衝突時,甚至甘願以身殉法,維護綱紀!
趙廣漢讀完後不由嗟嘆:“奉職循理,亦可以爲治,何必威嚴哉?我亦當以循吏爲志向!”
又遺憾地說道:“惜哉,太史公已逝,往後不知有無能人,可以爲我也作一篇好傳。”
只可惜到此爲止了,趙廣漢很想再看更多的循吏故事,可等了許久都沒等到。
文章每五天才從尚冠裡放出一篇來,雞鳴時分派僕從分十多份簡牘,投放長安八街九市,再由願意免費抄寫的人,當日抄百多份散播到長安一百六十坊,若是抄慢了,就會被人堵在門口催促。
月餘以來,已經形成了一個抄讀太史公書的小圈子,自發抄書的人也越來越多。
趙廣漢實在等不及的時候,也會差人打聽,據說西安侯醉時曾言,這種模式叫“連載”。
每到放出文章的日子,則被任弘稱之爲:“更新”。
偶爾西安侯和楊惲心情好或喝醉了,決定多放出一篇來,則曰“加更”,總能博得士人官吏們歡呼雀躍。
“更新者,除舊佈新,還真有點道理……只是那該死的西安侯、楊惲,就不能一次將書統統公佈?非得每次一篇又短又小的放出來。”
趙廣漢的同僚,左輔都尉也好這一口,曾如此抱怨:“子都啊,若二人是尋常百姓,我少不得要動用職權,將他們抓到牢獄裡,逼着二子將所有篇章都交出來。”
趙廣漢卻很理解:“或許是謹慎吧,誰知道那《太史公書》裡,是否有誹謗之言,我可聽說,孝武皇帝曾看此書,震怒下刪了兩篇,司馬遷至死也不敢將其公佈。”
嘴上這麼說,但沒有更新的時候,趙廣漢心裡還是如小貓撓一樣難受。
等了好多天,即便有了新文章,也不是趙廣漢中意的,隨便看看就完了,不免失落。
直到昨日,這篇名爲《西門豹治鄴》的文章開始流傳,正是它讓趙廣漢連讀五遍,拍案叫絕。
“好一個西門豹!”
前半篇革除“爲河伯娶婦”的陋習,文筆滑稽,卻又精彩無比。
趙廣漢不由想起,自己在潁川郡陽翟做官時,當地也有韓國淫祠的陋習,雖不投好女入水,但也讓三老和巫祝每年騙了許多錢,他費了很大力氣纔將其革除。
不曾想西門豹也做過類似的事,還是用這麼幹脆痛快的手段,趙廣漢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做一個像西門豹那樣老謀深算、玩強敵於股掌之上的循吏,便是趙廣漢的心願。
可仔細想想,卻又爲民間依然巫風盛行,百姓愚昧而悲哀,本以爲進京能好一些,可那些號稱智者的博士文學們,也在大肆宣揚類似的事,說好的子不語亂力怪神呢?
外面的雨雪還在下,趙廣漢只在隆隆雷鳴中入睡時暗道:“他日我若再回地方做官吏,遇上類似的事,非得用一用西門豹的手段!”
而到了次日,趙廣漢抵達執金吾官署,卻發現幾個早到的同僚正聚在一起讀着墨跡剛乾的簡牘,這一幕趙廣漢再熟悉不過,是近來尚冠裡有文章送出後的場景,可距離《西門豹治鄴》傳出來才隔了一天,莫非是西安侯所謂的“加更”?
“汝等在做何事?”
趙廣漢心中好奇,面上卻板着臉走過去咳嗽兩聲,嚇得幾個下屬長拜作揖,又將手中的簡牘獻上,但瞧他們的面色,卻是十分興奮的。
“京輔都尉,有好戲看了!”
趙廣漢皺着眉一瞧這篇文章,頓時愣了一下。
和往常截然不同,簡牘第一列寫着兩個小篆《論衡》。
其後是隸書的篇名:《雷虛》。
直到此時,趙廣漢才忽然明白,西安侯昨日放出那篇《西門豹治鄴》的用意:造勢!
“隆冬之時,偶有雷電,擊折樹木,壞敗室屋,時犯殺人。世俗以爲天怒,擊而殺之。隆隆之聲,天怒之音,若人之呴籲矣。世無愚智,莫謂不然。又以爲天示冬雷與朝堂,俗儒雲:土幹火,則多雷,土爲中原,火爲南方,當棄珠崖,冬雷乃止。”
趙廣漢輕輕讀着,這不是太史公書,不是記述史事的文章。
而是西安侯任弘指名道姓,劍指太常寺《易》《尚書》《公羊春秋》三家博士的檄文!
“然臣弘推人道以論之,此虛妄之言也,雷電乃自然發生之事,與天意災異何干!”
……
而與此同時,御史大夫府內,典屬國和博士生們的第一輪激戰告一段落。
在過去一個時辰裡,博士們列舉了應棄珠崖的十個理由,卻都一一被趙終根、文忠、張匡三人懟了回去,若遇上他們語拙時,坐鎮後方的蘇武便會敲一敲手杖,緩緩發言。
別人說話時博士弟子和賢良文學們敢打斷,唯獨蘇武發言時,哪怕最激動的儒生,也都躬起身子,默默靜聽,雖然政見不合,但諸生對蘇武亦是發自內心的敬重。
不過在爭完道理利弊後,在諸位博士的示意下,博士弟子們就開始紛紛上場,說起天人災異來。
《尚書》博士弟子賈捐之首先開炮:“《洪範五行傳》曰,夫雷,人君象也,入能除害,出能興利。故雷於天地爲長子,出地百八十三日而復入,入則萬物入。入地百八十三日而復出,出則萬物亦出,此其常經也。”
“打雷閃電,是蒼天在發聲,故而在冬月,正月發生震雷,便是對人間的警告!”
剛剛說完,一名《齊詩》弟子立刻補上,當場就念了一首詩。
“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爲谷,深谷爲陵。哀矜之人,胡憯莫懲!”
他解釋道:“此乃周幽王之時,發生在十月之交的災異,由此可見雷電乃上天警示,古之聖人賢大夫早已明瞭!”
“昔日殷帝武乙無道,因之暴雷震死,天雷便是如此懲罰惡人的,又在冬月正月震響,以此來警告朝堂亂政。”
接下來上場的賢良文學就更扯了,一個個煞有其事地描述,雷神若力士之容,謂之雷公,擊鼓時則有雷聲隆隆,而閃電則是雷神在空中甩動神鞭。
這已經是怪力亂神的範疇了,不知道孔子若活過來,看到這幫徒子徒孫如此作妖,會不會氣暈過去。
張匡有些氣惱,反問到:“如此言之鑿鑿,汝等見過?”
儒生們頓時來了勁頭:“吾等雖未見到,但古人所載,豈能有假,汝等敢說沒有?對蒼天大不敬,天雷下一個就劈了你!”
漢儒跟春秋時的儒家很大程度不是一回事,尤其是齊學,將齊地的權變、陰陽方術,甚至是民間迷信都往瓶罐裡塞,於是就造就了齊學理念中魚龍混雜的局面,若只看到“大復仇”和“權變”的優點,就以爲全是好東西,喝下去是會毒發身亡的。
這場面連魯學的幾個博士弟子都有點看不下去,可惜極少談災異的榖樑春秋未能列爲五經,他們也只能假裝沒聽見,反正裁撤珠崖是關東儒士的集體訴求。
就在賢良文學們羣魔亂舞之際,一篇簡牘卻由御史中丞於定國捧着端了進來,呈到已經開始打瞌睡的御史大夫楊敞面前。
“這是何物?”
楊敞接過來一看後,立刻就清醒了。
“這……西安侯這是……”
“御史大夫,念還是不念?”於定國是官吏學經的典型,只不過他學的不是位列廟堂的公羊春秋,而是在民間擴張迅猛的榖樑春秋,心裡竟隱隱希望齊學幾家博士能栽個跟頭。
楊敞猶豫了好一會,思索大將軍霍光等人對此事的態度,應該也是厭惡齊學諸博士動不動以災異綁架朝政的,才下了決心:“念!”
於定國遂大聲宣讀起這篇文章……不,應該是檄文來!
在場的典屬國官吏先是振奮,然後又有隱隱的不安。
而博士們則先是呆滯,旋即滿目憤怒。
“陰陽分爭故爲電,陽陰交爭故爲雷,陰陽錯行,天地大駭,於是有雷、有霆!”
“故雷電乃自然發生之事,與天意災異何干!”
當於定國讀完後,整個集議廳堂便被博士弟子和賢良文學的罵聲完全充斥了。
“一派胡言!”
“有悖倫常!”
“任弘不通經義,妄言災異!妖言惑衆!”
“西安侯如此膽大妄爲,是可忍,孰不可忍,當稟明天子,削去其爵位!”
這是想要釜底抽薪,讓諸生斷了言災異的薪火啊。
他們是如此憤怒,發出的聲音是如此嘈雜巨大,更甚前幾日的雷鳴,御史大夫楊敞讓人敲響了鐘鼓銅鑼,依然無法阻止博士們的宣泄和惱怒,只能暗道:
“這下西安侯捅蜂窩了。”
混亂中,蘇武卻巋然不動,緩緩站起身來,他信任這個後輩,便示意被任弘派來作爲蘇武隨從的韓敢當,發揮他那巨大的嗓門。
韓敢當深吸一口氣,發出了炸雷般的怒吼:
“西安侯可不似汝等,不獨能說,還能做,他說,他能抓住諸位口中‘上天鞭策’的閃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