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白銀萌人在梧桐下加更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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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小孺子,竟說本將軍是趙括?”
任弘那句話範明友最初沒聽明白,在對面和他臨時組隊的賢良文學們提醒下才反應過來。
範明友被公認爲當今朝中僅次於趙充國的善用兵者,他早年擊益州西南夷謀反,後任羌騎校尉,隨軍平定武都郡氐人叛亂,由此嶄露頭角,大將軍霍光也對他青眼有加,嫁女與之結親。
後來升爲中郎將,又被封爲度遼將軍,去年將兵兩萬出塞擊烏桓,斬首六千餘級,堪稱大勝,其後烏桓復寇幽州,範明友屢屢擊平,使得烏桓大人們聞明友之名而震怖,只能重新歸附於漢,保於塞外,爲漢偵查匈奴左賢王動靜。
範明友由此封平陵侯,他和斬了樓蘭王的傅介子,可謂那一年最耀眼的星,東西兩開花。
但在二人爭論是先取西域斷匈奴右臂,還是驅烏桓鮮卑擊匈奴斷其左臂上,範明友卻與傅介子交惡,他認爲傅介子不過僥倖砍了樓蘭王一顆腦袋,如何能與自己斬烏桓六千級相比?大將軍還胳膊肘往外拐,故頗爲不平。
就是這樣一位對自己戰功與兵法十分驕傲的將軍,卻被任弘說成“趙括“,豈能不怒?虧得他方纔還打算只舉劾傅介子,而不欲針對任弘,此子真是太不識擡舉了!
連一向自詡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士楊惲,也默默跟任弘拉開了點距離,大將軍的女婿,他家也惹不起啊。
而常惠也開始着急,範明友雖不算位高權重,但他卻是大將軍之婿,平日裡無人願意招惹。
但任弘卻豁出去了,反正在旁人眼裡,他這個從傅介子使團中脫穎而出的小吏,早就是義陽侯的形狀了。
在漢朝,舉主與被舉者的關係十分特殊,猶如君臣,背棄必遭天下人不齒。這標籤是洗不掉甩不脫的,也不怕撕破臉,索性就把該說的都說出來吧!
於是任弘笑道:“豈敢質疑範將軍用兵之能,我說的是各位指摘傅公縱敵、頓兵不戰的賢良文學們,真是連趙括都不如啊。”
“趙括至少還精通兵法,但我覺得,諸位賢良文學,卻是連兵法都沒翻過,就在此胡亂狂吠!”
此言激起一陣憤怒的喧譁,眼看幾個高冠寬袖的博士議郎要出言,任弘便亮出了在西域那空曠之地練出來的大嗓門,蓋過了他們的雜音。
“敢問範將軍,當初義陽侯出塞時,所奉何等軍命?”
範明友沒有回答,任弘替他答了:“解渠犁、鐵門之圍,保住這幾個來之不易的屯田點!僅此而已,大漢沒有要他必滅右部,更沒有要他一定要俘虜右谷蠡王。”
任弘侃侃而談:“我曾讀兵書,故知吳孫子有言,將在外者,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只要能達成解圍的目的,戰或不戰,俘或不俘,難道不該由義陽侯自己抉擇?”
他朝霍光拱手:“大將軍,當日的情形是,匈奴右賢王部近兩萬人圍渠犁鐵門,我雖施離間計讓右谷蠡王與右賢王離心,但右部主力尚在,藏匿在渠犁附近,想要乘着義陽侯援兵遠道而來,以逸待勞。”
“雖然義陽侯提前請酒泉郡集齊騎兵,做出塞進攻右地之勢,可右賢王是否會退兵?猶未可知,戰未必能佔上風,烏孫也不肯越過輪臺一線,吾等只能利用右谷蠡王。”
“他能舉右谷蠡王庭部衆叛匈奴,可保西域漢軍數年安然屯田,並讓匈奴大亂。儘管右谷蠡王爲日逐王先賢撣所斬,吾等的計策不成,但右賢王聽聞他過鐵門而去,亦倉促退兵,渠犁鐵門之圍遂解。”
“義陽侯已完成了朝廷賦予的使命,不戰而屈人之兵,善者之善也,也算一場大勝。可爲何打贏了仗後,朝中卻有人追責他某城爲何不攻,某地爲何不取,某人爲何不俘?”
你行你上啊!
“當年長平烈侯第一次出塞,至漠南龍城,斬首七百級,難道孝武皇帝會責怪他爲何不再前進一段,將當時還在陰山附近的單于庭燒了麼?”
任弘又朝北方恭敬地一拱手:“冠軍侯出河西,已打垮了休屠王,殲敵近九千人,繳獲祭天金人,難道朝中會埋怨他爲何不更進一步,全取河西麼?”
“智者之慮,必雜於利害,明智的將帥考慮作戰問題,必須要兼顧利害兩個方面,不能只貪功求利,草率用兵,想要一舉功成。”
“吾等並非不知俘獲招降右谷蠡王是大功,只要傅公與我帶着他歸來,哪怕渠犁失陷,哪怕鐵門不存,依然能得封賞。”
“但義陽侯和諸位可不同,考慮的不是個人的功勳,而是國家安危,是將士性命。若換了在座諸位,恐怕貪功之念發於隱微,而吏卒之血已漂櫓也!賢良文學們平日裡滿口仁愛,這時候怎麼就不愛惜士卒性命了?”
任弘一口氣說完,朝霍光長作揖。
而那些方纔針對傅介子的疾風暴雨,此刻統統朝他砸來。
“如此說來,放右谷蠡王,是任謁者與義陽侯一同商議的?”
“大將軍,看來此事任弘也有過失,是否應該封侯,也值得商榷!”
但從始至終,霍光卻只面無表情地聽他們爭論。
只忽然一揮手。
“都不必站着了,腰不疼麼?坐下說。”
言罷便在大行派人搬來的案几後跪坐了下來,背對殿陛,朝向衆臣。
衆人也只好暫時中斷吵鬧,紛紛在各自的位置坐下。
唯獨任弘位卑無座,仍站立着。
不,還有一人。
任弘看到,有一位列於文官之中的卿士仍傲然而立,雖才年過五旬,卻已白髮蒼蒼,他背有些佝僂,身形無比消瘦。
但哪怕貝加爾湖的寒風,也吹不倒這個人!節杖雖不在手,但他本人,早就成了一根大漢上下仰望的旌節!
方纔從始至終,只有任弘一個人在戰鬥,傅介子只是一介小侯,哪怕與他交好的長水校尉辛武賢,在是否要得罪範明友這件事上,也得掂量掂量。
但唯獨這個人,卻不怕!
他早就爲了這個國家,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將少年熬成了白頭,本以爲回國後就能結束一切苦難,卻發現兄弟盡亡,老母已死,連結髮妻也等不了他,改嫁了。
好在還有一個兒子。
但蒼天與他開了個大玩笑,前幾年,連唯一的兒子也捲入上官桀、桑弘羊的政變,慘遭誅殺,回過神來已是膝下無子,孑然一身。
你說說,他蘇武蘇子卿,還有什麼好怕的?
霍光目光也看向了這位白髮老臣,態度難得敬重:
“典屬國,你有話要說?”
“今日的爭議,讓我想起了一件事。”
蘇武沒有看他後方的任弘,只是笑道:“聽說高皇帝與項籍虎爭天下,大戰彭城,不利,退守滎陽,諸侯盡叛,從楚而背漢。”
“高皇帝召集衆臣,說,誰能爲我出使淮南,令英布發兵叛楚,留項王於齊數月,我取天下可以百全。”
“當時有老儒隨何請命,前往九江勸說九江王英布,他以三寸不爛說動了英布,發兵擊楚,但卻被龍且所敗,隻身與隨何倉皇逃到高祖所在。”
“高祖會因爲英布戰敗而懲罰隨何麼?不會,他重賞了隨何,使其爲護軍都尉。因爲隨何已完成了使命,英布雖敗,但卻也爲高皇帝拖延了項籍數月,使得關中從容調兵趕赴前線,穩住了戰局,豈有反過來責怪隨何的道理?”
“與今日之事何其相似啊,雖然義陽侯與任弘失策,放走右谷蠡王后使其爲匈奴所殺,未能降俘克獲。但亦使匈奴右賢王驚懼退兵,西域諸城得以保全。”
“結果既然大好,爲何要懲罰完成軍命的義陽侯,爲何要刁難耗盡智謀,爲大漢滅龜茲聯烏孫,揚威萬里的任弘?”
“老朽也做過使節,我敢說,今日質疑任弘的衆人,換了誰去西域,都不會做得比他做得更好。”
和任弘說話時滿是雜音不同,蘇武講得很慢,音調也很柔和,卻無人敢打斷他。
蘇武最後朝霍光作揖道:“不望範將軍、大鴻臚和諸位賢良文學有高祖之氣度智慧。”
“但起碼,不要學項籍啊,於人之功無所記,於人之過無所遺,項籍對麾下將士可謂刻暴寡恩矣,此其敗亡之道也,此武拳拳赤誠之言,望大將軍察之!”
霍光起身拱手還禮:“子卿對大漢的赤誠,誰人能及?此言有理啊,大漢自當從高祖之慧,不從項籍之愚!”
他看向女婿,淡淡說道:“度遼將軍、大鴻臚,西域之事已決,不必再議,先將今日要做的事了了。”
“筆來!”
霍光伸出手,大行連忙將筆墨奉上,而霍光便在一份早就讓人準備好的奏疏上,改了數筆——丞相府的集議也好,今日殿上的雜音也罷,都只是聽取意見而已,沒什麼用,霍光早就做好了獨斷。
“唸吧。”
大行雙手接過來,先瞥了一眼霍光改過的地方,心中瞭然,旋即大聲念道:
“臣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光言:龜茲王絳賓勾結胡虜,困我輪臺,殺吏士以百數。匈奴右賢王、日逐王將兵圍鐵門、渠犁,將士矢盡糧絕,食虜肉而飲其血,旦夕將破。事暴揚外國,天漢之名,傷威毀重。”
“有謁者弘,承聖指,倚神靈,越天山而攬烏孫之兵,遂蹈龜茲,屠三重城,焚龍馬之旗,斬絳賓之首,揚旌它乾之邑。又出百死,入絕域,輪臺斬首虜千餘,鐵門火牛破日逐王,得尉犁王首。巧施離間之計,使右王狼奔決裂,不戰而屈人之兵,立昭明之功,揚威萬里之外。”
“南北諸邦聞訊懾伏,莫不懼震,姑墨、疏勒、溫宿、尉頭、莎車等八國鄉風馳義,爭相稽首來賓,願守西藩,累世稱臣。”
“今龜茲、尉犁王首已傳蠻夷邸,懸於北闕矣。弘立大功,定西域之安,勳莫大焉。《易》曰:‘有嘉折首,獲匪其醜。’言美誅首惡之人,而諸不順者皆來從也。論大功者不錄小過,舉大美者不疵細瑕。《司馬法》曰‘軍賞不逾月’,欲民速得爲善之利也,故宜表其功,裂土受爵。”
“當賞黃金三百斤,賜尚冠裡宅第一座,封列侯,邑九百戶!唯望天子聖斷!”
終於讀完了,大行看向下拜頓首的任弘,雖然這只是大將軍給皇帝的“建議”,但大家都知道。
大將軍的上疏,陛下是從來不會反對的,每每送上去,都是統一的“制曰可”!
任弘封侯已板上釘釘,如此年輕就成了列侯,真是讓人豔羨。
“謁者弘待詔金馬門,待大司馬大將軍稟明天子後,方至宣室殿,天子親與剖符冊封,得封國之名!”
“諾!”任弘長出一口氣,這事終於完了。
塵埃落定,殿內衆人面色不一,霍光依然沉靜,蘇武微微一笑,常惠則是大喜,雖然沒到他替任弘爭取的上限千戶,卻已十分不錯了。
唯獨範明友面色陰晴不定,大鴻臚和賢良文學則扼腕嘆息,這朝堂之上,又多了一個好事之臣。
至於其他的吃瓜衆臣,他們低聲議論的是,這任弘年紀輕輕,昔日爲傅介子下吏,如今封侯後,卻比傅介子還多了兩百戶?
但任弘和幾個聰明人心裡想的,卻是霍大將軍方纔聽了他和蘇武一席話後,究竟在這封侯奏疏上,改了哪一處?
“是加了!還是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