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古門

站在場中的楊翩舞,一身白色緊身練功服,長長的捲髮在腦後紮成馬尾,白皙的皮膚有兩團淡淡的紅暈,黑白分明的雙眸充斥着將門弟子的堅定和自信。

她手中的長槍,通體精鋼淬銀而成,槍尖薄如蘆葉,銀光湛湛。此槍正是楊家的三大名槍之一“離傷槍”。

陪君醉笑三千場,不訴離傷。

每一個戰士離開故土,離開最爲親近的父母,愛人,兒女,朋友,奔赴前線,流血不流淚,縱然身死亦無愧無悔。他們心中始終堅守的就是這樣一種慷慨赴死的豪邁,今日的離別是爲了他日永久的團聚。笑着醉飲,不訴離別衷腸。所有離別的悲傷和思念,都化爲這槍尖之上的滔滔怒火,刺入敵心。

站在場中的楊翩舞,英姿颯爽卻依舊保留着小女兒嬌美的神態,當真叫場中無數年輕男子傾慕不已,其中自有顧家的顧明翰。不少古武前輩更是頻頻點頭,觀其勢便知其實,楊家弟子果然名不虛傳。

“請!”楊翩舞的聲音清脆。

場中的流沐春,依舊一身紅島特有的袍服,揹負着長刀,木履,竹笠,竹笠垂下的薄紗遮住了流沐春的臉。

流沐春緩緩地脫下木履,赤腳踏在地面上。她的腳趾潔白如玉,不染蔻丹,反倒多了幾分天然之美。一般來說,擁有這樣一雙如此漂亮精緻的小腳,女人的氣質和相貌定然也是不俗的。

似乎爲了印證大家的想法,流沐春緩緩地揭下了自己的竹笠。

這一揭下,雖不至於大家都倒吸一口氣,但很明顯,氣氛有了一種淡淡的詭異變化,就連楊翩舞那握着長槍的手,也微微一顫。

眼前的女子,從她脖頸上瑩白如玉的肌膚,臉上秀氣的五官,不難看出她絕好的相貌底子。但此刻呈現在衆人眼前的流沐春,臉上的肌膚暗淡發黑,更是坑坑窪窪極不平整。一道猙獰可怖的直線刀痕,一直從眼角延伸到嘴角。

“看到我這張臉了嗎?你覺得怎樣,楊小姐?”流沐春的聲線細得尖銳,“同爲世家弟子,我們自幼修煉,砸在我們身上的好東西自是少不了。這小小的後遺症,也算不了什麼。”

這句話聽得各個世家弟子的心一陣抽搐。身爲大門派,大宗族的弟子,從小練功的環境,底蘊,投入自然不是尋常人家可以比擬。

就像李家,身爲醫聖之家,文重於武。但這麼多年來,李家卻硬生生擠上了古武排得上號的世家,究其原因,便是丹藥起到的效果。有大量的上等丹藥爲輔,加上長輩的指點呵護,世家弟子的武學進境自然不同凡響。

但所謂過猶不及,拔苗助長,凡藥更是三分毒,過量地使用有助於修煉內力的藥物,雖然能夠獲得短時間功力突飛猛漲,但藥性若疏通不及,任其積壓沉澱,給身子的傷害卻是一輩子也難以消弭的。絕對是目光短淺,爲一時之利的做法。

所以很多世家弟子,即便是用藥力催發,用藥也頗爲謹慎小心,更有着師門長輩不遺餘力的運功推拿,化解藥性,使其能夠更好地被吸收,不至於滯留體內。

而流沐春方纔陰測測的話語,很明顯揭示了一個真相,她如今的容貌正是各種藥性積壓體內不得紓解,百藥成毒所造成的。

“我臉上這道疤痕,”流沐春的眼神就如同最爲陰冷的毒蛇,“卻是我自己劃上去的。”

無視衆人眼中的驚詫和疑慮,流沐春盯着楊翩舞,自顧自地說:“刻上了這道刀痕,我的身邊就再也沒有狂蜂浪蝶,再沒有男人願意多看我一眼。反正容顏已毀,毀得再徹底又有什麼區別。而我從此也可以專心致志地精研武道。東華有句古話叫不成功,便成仁。我把自己逼上了絕路,就是爲了替流沐家一雪前恥。”

看着這充滿猙獰怒意的女子侃侃而談,臉頰的陣陣扭曲讓人打從心底發寒發冷。

流沐春輕笑一聲,手腕向後,握住刀柄,隨着呲呲的聲音,將長刀緩緩抽出。

刀尖斜向地面之時猛地一頓,握着刀柄的手傳遞而下的力氣竟讓刀身爲之一顫,發出一聲鳴音。

“此刀,名爲雪恥!”

“當年的楊宗武,用一丈之戒尺,打遍我流沐一族上下無敵手。”流沐春的雙目圓瞪,“這種奇恥大辱,流沐一族沒齒難忘。”

當年的楊宗武,轉戰紅島之後,打遍了紅島各武館,最後紅島的刀宗聖地流沐族在千呼萬喚之下,代表紅島最頂尖的刀宗武者,向楊宗武發起了挑戰。

原本應該是萬衆矚目,堪稱巔峰的刀法決戰,卻遠遠沒有衆人想象中精彩,或者應該說,沒有紅島武者想象中的激盪不已,絕妙紛呈。

楊宗武竟然棄刀用尺。按楊宗武的話說,此次對決,他大有可能會使出他最爲自信強悍的一招,刀劍無情,只是武道印證,不至於以命相搏,所以以尺代刀。

可楊宗武這看起來一廂好意的做法,在流沐一族看來,卻是極大地侮辱和羞恥。楊宗武此言所含的顧忌,顯然是斷言了流沐武者的必敗無疑。

若是事情並不如楊宗武所言那樣,而是流沐一族勝了,那楊宗武的話便是極大的笑話,笑話他的夜郎自大,目中無人。

可殘酷的事實是,拿着戒尺的楊宗武勝了,勝得乾脆利落,堂而皇之。

而更令流沐一族無法接受的是,楊宗武所謂的那式最強的刀法,並不是在比武的過程中使出,而是在獲勝之後才使出以表示對對手的尊敬。

身爲紅島刀宗巔峰的流沐族,竟淪爲一個天大的笑話,一個不入流的派系。

而最令流沐一族咬牙切齒的是,在東華史上,所謂戒尺,向來是師長教訓孩童晚輩之物,這簡直就是辱上加辱。楊宗武行事向來大大咧咧,他的無心之舉在別人的眼中,卻儼然是有意爲之,居心叵測。

看着眼前那容顏不再的流沐春,聽着她那痛訴般叫人心寒心酸的話語,面對這樣一個同爲妙齡的女子,楊翩舞的心中不禁生出些許惻隱之心,連握着長槍的手都微微一鬆。

這樣一個微不可見的動作,卻使在場所有老輩武者和兩名上將長輩眉頭微微一蹙。

而就在此時,一個清脆的聲音驀地傳來。

“你們流沐一族,是不是都有被害妄想症?”站在老爺子身後的蘭花,竟在這個時候向前走出了半步,看着場中的兩人,聲音平穩而從容,“你是家族的犧牲品,你的遭遇固然值得可憐,可這何嘗不是你自己做出的選擇。濫用輔藥,毀己容顏。你覺得這是破釜沉舟的選擇,可在我眼裡,你們流沐一族,這二十多年,是越活越過去。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再次證明了你流沐一族的鼠目寸光,只能淪爲武道末流的事實。”

“你!”流沐春心口涌起的一股怒氣終於撕裂了她方纔一直營造的冷靜和陰狠,在氣勢上,也再次與方纔減弱的楊翩舞持平。

場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蘭花的身上。不管認不認得蘭花的人,此刻都爲之一怔。

看到楊老爺子並沒有因爲她的插口而騰起怒氣,反倒眼神溫和,蘭花心中一定,心中的話也不遮不攔,潺潺說出。

“所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楊前輩當年以尺當刀的舉動,一番好意反倒被當成狼心狗肺。”蘭花冷哼一聲,“試想當日若是楊前輩不敵,面對他的可是就是刀下亡魂的下場還有後來者無盡的嗤笑不屑。面對敗戰之將,楊前輩卻依舊將自己最強的武學使出,以供習刀者感悟,這樣的胸襟,你流沐一家怎的就視若無睹?”

原本怯生生站在楊老爺子身後的蘭花,此刻越發的自信坦然。楊宗武的事情,早在她來之前就聽楊家的同輩們講述了無數遍。對這樣一個頂天立地,叱吒風雲的楊家前輩,蘭花的心中唯有敬仰和尊重。

“武無止境,吾輩當孜孜以求,秉性修行。楊前輩個性張揚率真,直來直往,方纔能夠成就武道巔峰。你們流沐一族可曾聽過,東華也有一句古話,海納百川,有容則大。容人既要容人之短,更要善於取人之長,補己之短。若是你們有那寬宏大度,虛懷若谷,也不至於總行那齷齪無恥之事,更將自家後輩逼到今日這般可悲可憐的模樣,早就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蘭花的聲音一頓,“小舞,你可要打出你家六叔的氣概來,不能弱了他的赫赫威名!”

楊翩舞的身子一震,氣勢再度攀升,回頭朝蘭花甜甜一笑,“我知道,謝謝!”轉向流沐春,楊翩舞的雙眸灼灼,“我會使出全力,以表示對你所有付出的尊重!”

強敵當前,若是氣勢弱了一分,攻勢便減了三分。若是你生出惻隱之心,交戰便處處留手。而面對像毒蛇一般的流沐春,你若是沒有必勝的信念和一往無前的勢頭,這一戰定是受到無盡的掣肘,最終也必定以慘敗收場。

流沐春開場的言行舉動,無疑是針對了楊翩舞女孩心性的攻心之戰。在場的老一輩個個都是人精,早就看出這內裡乾坤,可礙於身份,又有誰能冒然開口。而蘭心蕙質的蘭花,這番慷慨之詞,無疑化解了楊翩舞的這場危機,甚至將楊翩舞的信念推至巔峰,更是重重挫敗了流沐春一貫堅定的道理和信念。

金昊的眼中異彩連連,短短的時間,蘭花的成長成熟讓他刮目相看。

而梵卓,亦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蘭花,手指敲着扶手,輕輕地給蘭花傳了一句話,“丫頭,你的大道理倒是不少,嘴上功夫這麼了得,不知道牀上功夫,嘿嘿,”話沒講完,就收到蘭花狠狠的一記眼刀。

與楊家較好的不少門派長輩,自然不認識蘭花。這個算不上美豔的女孩,如一株頑強堅韌的壁崖幽蘭般,讓人過目不忘。就連向來眼高於頂的幽霧宮主,也再度被勾起了好奇之心,向自家的女兒發問:“閨女,楊家的第四代中,我怎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有趣的女娃?”

“她是我在古門的好姐妹,楊蘭花。她救了小舞一次,被楊老爺子賞識,收爲幹曾孫女。”寶露說得一臉自豪,“話說老媽子,你說巧不巧,蘭花正好是你今個兒感興趣的那位雲梓焱想要死纏爛打的女人。”

幽霧宮主還未答話,就聽到身邊的布宗主又開始嘮叨:“嘖嘖嘖,雲先生挑中的女人就是不一般,瞧這響噹噹的風度,這雄赳赳的口才,這嬌滴滴的聲音,這喜滋滋的氣色,這水噹噹的容顏,這,”

布宗主還沒說完,就聽到幽霧啐了一聲,“老傢伙,難怪當年你自詡風流倜儻最淫/蕩,這誇女人的本事,比你那三腳貓的點火功夫要上乘得多了。“

兩人拌嘴的時候,場中的氣氛已經凝重了起來。

被蘭花的一番話說得面色慘白的流沐春,終於忍不住,揮刀而上,搶先出手。

電光火石之間,兩人的交手就已經過了十數招。

楊家槍法共一百零八式,挑,撥,刺,卷,掃,劈,劃等姿勢在楊翩舞使來,早已嫺熟無比,稍微欠缺的卻是由於功力不足而生出的力道不夠。

長槍是最適合羣斗的兵器,此刻在楊翩舞的手中,使得是虎虎生威,頗有種麓戰沙場的豪邁不羈,惹得場中的年輕人連連叫好!

而流沐春手中的長刀,同樣叫人不可小覷。流沐春的招式,完全秉承了流沐族的刀法宗旨,注重的是速度,發起狂風驟雨般的攻擊,並不防守。這種與敵人同歸於盡的瘋狂,確實能讓對手感到頭皮發麻。

楊翩舞的長槍使得大氣,豪邁,流沐春的刀用得刁鑽,狠戾。

場中的楊翩舞一聲嬌叱,長槍往後一收,倒着掄起,整個人蹬蹬蹬三步一躍而起。整杆長槍從上往下,以雷霆萬鈞之勢,朝流沐春劈刺而去。

“一馬當先乾坤破”,這一招,本就是馬上對敵的必殺之招。楊翩舞的姿勢,無疑猶如從馬背躍起,刺入敵營之中的氣勢沖天而起,讓在座的楊家人長輩,都毫不吝嗇地露出了讚賞的笑容。

蹬蹬,流沐春連退數步,最後竟然用刀支住地面,整個人跪坐了下去,嘴角處已經滲出了一絲鮮血。

而與此同時,楊翩舞同樣拄槍而立,臉色蒼白了幾分。當日被流沐族襲殺的舊患並未痊癒,自己毫無保留的傾力而出,暗傷又開始蠢蠢欲動。

但楊翩舞的臉上卻掛着一絲笑意,此戰到目前爲止,較之流沐春,她更勝一籌。

“好!”老爺子在座位上輕喝一聲,眼中卻露出了對自己這個最疼愛的曾孫女的一絲擔憂和心疼。

就在衆人以爲此戰終於告一段落之時,流沐春眼中露出一絲狠絕的神色。噗的一聲,流沐春的口中噴出了一口鮮血,只是隨着這口鮮血的噴出,流沐春整個人的氣勢發生了逆轉。

原本粗糙不平的臉漲紅一片,隱隱看出血珠滲出,她的雙眸佈滿血絲,整顆眼珠凸出,可怖至極。一股與流沐春功力相異的力量在她的身上流轉,身體的皮膚鼓起又落下。

“引氣入體秘法。”幾乎所有有眼見地的高手,雙瞳都猛地一縮。

這種秘術,是將別人的功力引入體內,用秘法將其壓縮。但這樣的秘法過於霸道毒辣,不僅被抽取功力的人命懸一線,而將這股不屬於自己的力量蓄於體內的一方,一旦將這股功力引爆的話,戰後勢必會走火入魔,成爲廢人一個。

可不等衆人反應過來,流沐春揮起了手中的長刀,“喝”,長刀在空中劃出一個猶如彎月般的弧度,刀氣凌厲,向楊翩舞的脖頸飛去。

此時的楊翩舞,因爲暗傷的影響,已經有些難以爲繼的乏力。

看着如閃電般的刀氣,楊翩舞一咬牙,身子一晃,長槍再一次刺出。只是這一次,她的動作卻失去了方纔的平穩有力,多了一些悲壯的無奈。

楊家數位長輩不約而同猛地站起身來。老爺子更是怒拍扶手,喝了一聲:“爾敢!”

身後的數位楊家第四代年輕人,身子同時猛撲而上。

哧的一聲聲響,流沐春的刀氣沒有如期地捱上楊翩舞。

場中出現了一抹淡綠身影 蘭花手中的藤蔓,一邊捲住了楊翩舞的身子,拖到了後方安全的位置,一邊與席捲而來的刀氣相撞,半截藤蔓落在地面,而流沐春的刀氣也在擂臺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劃痕。可見刀氣之凌厲,絕對可以將楊翩舞的身子一分爲二。

蘭花站在場中,朝流沐春怒目而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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