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朝陽初升,給整個洛陽城的街道和屋頂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黃。
在南宮以南,有條名爲‘寧符’的青石大道,道路兩旁皆是佔地極廣的深庭院宅。細細數去,在朝的三公九卿高階將軍竟有大半在內,連排在最末的也是擔任大夫、侍郎官職的顯赫人物,洛陽的百姓們通常將此稱之爲‘富貴道’。
在這條寧符道較爲靠東的位置,一處掛有‘皇甫府’的宅邸門口,有一道纖瘦的身影正貓着身子,想要悄悄從府中偷溜出來,卻很不幸的被現任家主給撞了個正着。
穿着褐色衣袍的男人擋住了皇甫珏的去路,語氣中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珏兒,你鬼鬼祟祟的又想溜到哪去?”
作公子打扮的皇甫珏暗叫了一聲‘倒黴’,擡起頭悄悄瞄了一眼這個相貌威嚴的男人,躡起腳跟想要偷偷繞過,嘴裡卻是乾笑起來:“嘿嘿,父親,孩兒還有要事,必須出門一趟……”
威嚴男人對皇甫珏的這些個小把戲似乎早已司空見慣,不由分說直接伸手扣住了女兒的肩膀,如拎小雞一般將她帶往府中,並且下了嚴令,“等會兒你袁伯伯要帶他侄兒來府上做客,你今天就給我老老實實的呆在家裡,哪兒也不許去。”
皇甫珏一聽,哪裡還不曉得他父親打得是什麼主意,連忙說道:“父親,我跟那袁公路八字不合,你就幫我推了這門親事吧。再說了,我真有急事兒。”
“你看看你,哪有一點名門小姐的樣子,成天扮成男孩往外跑,你這不是成心讓別人看我皇甫家的笑話嗎!”男人板起臉,語氣更加嚴厲了幾分。
“父親……”
男人見女兒還想再說,毫不猶豫的將手一揮,朝着身旁的一名少女下了命令:“阿月,帶小姐回房!”
換了丫鬟裝束的阿月輕輕扯了扯皇甫珏的衣角,弱弱的喊了聲:“小姐……”
“哼!”
皇甫珏見說服失敗,只能憤懣的一跺小腳,轉身背離府門往自個兒房間走去。
當經過後院庭園的一處大槐樹下時,皇甫珏的腦中忽然靈光乍現,瞄了眼四下無人後,她陡然跳起抓住了一根手臂粗的枝丫,繼而雙腿盤住樹幹,開始一點一點的往上蹭,抓緊枝幹的手掌也慢慢的挪動起來。
這可把一旁的阿月給看傻眼兒了,好一會才緩過神來的她壓着聲音低呼起來:“小姐,你快點下來,要是被老爺發現,他會打死我的!”
譁嚓~
分心之下,皇甫珏伸出的左手抓住了一截枯乾的細枝,發出一聲清脆的斷裂聲,想往上爬的她反而極速下墜,好在她及時用右手勾住了另一根枝幹,纔沒從樹上摔落下來。
心有餘悸之下,皇甫珏瞪了眼阿月,示意她安靜不要說話,然後才說道:“如果出了事情,一切後果由我來承擔便是。”
說完,爬上圍牆的皇甫珏縱身一躍,直接跳了下去。
寧符道在洛陽的最南邊,呂布要回幷州必須經過北邊的谷門或者夏門,但從寧符道過去,起碼得要兩個時辰的功夫。
可皇甫珏此時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撕下一塊布條將刮破皮的右小腿隨意包紮了一下,直起身開始往北邊小跑,心中唸叨着:等我,等我。
…………
從擡宣館出來,走過祥符道,穿過一條衚衕,呂布牽着赤菟緩緩而行,胡車兒則緊隨其後。
洛陽的市集似乎永遠都是一個樣子,繁華而又喧鬧。在這裡,人們大聲的擺談着各類奇聞異事,販夫走卒吆喝着自己的傳家寶貝,婦人們則在妝飾鋪子裡挑選着喜愛的飾品,偶爾也會有高亢刺耳的粗俗對罵聲充斥耳旁……
胡車兒跟着呂布擠過人羣,擡頭看了眼晴朗的高空,不由的咒罵了起來:“寒冬臘月的這個時候,還是烏漆麻黑的一片,現在他孃的居然連太陽都出來了,這老天爺還真是邪門兒!”
呂布聽到這話,心裡是一陣抽搐,這傢伙的腦子裡一天究竟在想些什麼?
呂布不搭腔,胡車兒就愈發的覺得無聊,只好往呂布那邊湊了湊,露出兩顆微微發黃的大門牙,嘿嘿笑道:“爺,你來說說,這是爲什麼唄。”
呂布他哪知道這個,但爲了防止胡車兒這個好奇寶寶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只好回了句:“既然不懂,那就要多去讀書,讀得多了,你自然就會知曉。”
誰知胡車兒把臉一別,臉上的表情將‘輕蔑’二字展現得淋漓盡致,“切,我纔不讀那勞什子玩意兒,有個卵用!”
“到了幷州,你肯定跟曹性那傢伙十分合得來。”呂布有些忍俊不禁。
“曹性?”
“跟你一樣,也是個不喜歡讀書的痞混子。”呂布不由的會心一笑,這麼些天沒有曹性在耳邊嘰嘰喳喳,還真的挺不習慣,也不知道那羣狼崽子有沒有到處惹是生非。
狼騎營戰力一流不假,但打架毆鬥的事情也絕對沒有少幹。
“這位壯士,暫且留步。”
說笑之間,迎面走過的一名中年文士忽然回頭叫住了呂布。
呂布聞言轉過身子,打量起了這名相貌文儒,留有文人雅士特有的髭(zi)須男人,疑惑道:“不知先生喚吾何事?”
“實不相瞞,在下對相面之術略通一二。我觀壯士你容貌非凡,生得虎目蛟眉,言語之間隱約藏有虎嘯之音,磅礴之氣,可謂‘世之虓虎’也,不知壯士可願意聽在下絮叨一二。”中年文士眼中帶笑,侃侃而談。
虓虎?
呂布的眼底露出疑色,這還是他頭一次聽到這個詞語,但眼前之人的穿着氣質,並非像是江湖術士,遂抱拳行禮道:“先生但講無妨,布洗耳恭聽。”
“虓虎者,謂之……”
這位中年文士纔剛剛開口,便又戛然音落。
只見其面色突然一變,好似遭遇了瘟神一般,急忙逃離開來。看那疾走的模樣,如同是在逃避追命的仇家。
“這廝該不會也是個殺人惡犯吧!”胡車兒冷不丁的冒了一句。
呂布是哭笑不得,卻也懶得再去搭理這個傢伙。剛剛那文士不管是言行舉止,還是談吐修養,都不難看出,是個知識涵養極好的人,也只有胡車兒這種不經腦子的二愣子才能把他跟殺人犯聯想在一起。
抵達谷門的時候,在城門之外,早有一個牽着駿馬的青年公子等候了多時。
胡車兒見到此人,二話不說就擼起了袖子,上前叱問道:“你來作甚,沒打夠還是怎地?”
青年對胡車兒的話置若罔聞,他的目光緊盯着呂布,本想動手的他想起了臨走時楊賜的囑託,冷哼道:“上次的事情就算了,下次可就沒這麼便宜了。”
這名錦衣玉帶的青年自然是老太尉楊賜的孫兒楊廷,當得知他要去幷州那種貧瘠的地方時,楊家幾乎所有人都持反對態度,尤其是其母於氏,死活不讓楊廷出去遭罪。但老太爺一發話,加上楊廷又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想走出洛陽去獨自闖出一番名堂,這件事情也基本算是就此拍板。
呂布輕輕一笑,對此也沒多說什麼,只希望這小子別辜負了老太尉的一番良苦用心。
在谷門幹站了近半個時辰後,楊廷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催促起來:“呂奉先,咱們還走不走,你這到底是在等誰啊?”
呂布擡頭看了看天空,估摸了下時辰,翻身騎上赤菟,低喝了一聲:“出發!”
皇甫珏昨日離別時同他說過,要來送行,如今卻遲遲不見,或許他還有其他的重要事情要忙,來不了也是情有可原。
見到呂布率先出發,楊廷和胡車兒跟着翻上馬背,揚鞭抽在馬臀上,狂奔而去。
而那名剛剛給呂布相面的中年文士,此時已經躲進了一處僻靜小巷之中,僅探出半個腦袋,用左眼四處掃描起來。
“許老兄,你這是在躲誰呢?”一聲充滿戲謔的男音在背後響起。
“還不是躲那天殺的曹……”
中年文士順着話就往下接,只是還沒說完,就硬生生的給頓住了。
不過好在他也是經歷過不少大場面的人物,微微調整了下心境後,他便轉過身握住那青年的雙手,以手覆蓋住不斷的輕拍起來,恍若恰巧相逢:“哎呀,這不是孟德嗎?沒想到你我竟能在此相遇,當真是好巧,好巧啊。”
這位身材着實稱不上高大挺拔的青年先是愣了一下,繼而也跟着搖頭哈哈笑了起來,“許老哥,這些日子我經常提着厚禮去你府上拜見,結果每次你都‘恰好’不在……”
只要不是聾子,都能聽得出青年在恰好兩個字上,重重咬了咬口音。
“哦,是麼,那可真不湊巧啊。”中年文士的語氣裡充滿了惋惜和驚訝,完全就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
若非是用重金買通了線人,否則還真讓他給蒙了過去,青年乾脆開門見山的說道:“我說老哥,我又不找你做‘月旦評’,你老避着我作甚。”
“哈哈哈,你這話騙得過別人,卻難騙我許子將。”
中年文士忽然大笑了起來,彷彿是聽見了最好笑的笑話一般,指着青年笑道:“這世間,唯有你曹孟德之語最不可信也!”
青年見瞞不過此人,索性把臉一黑,“老哥,今天你要不給我一句評語,那我就只能請人天天去你家門口敲鑼打鼓,讓你也不得安生。”
中年文士聽了,勃然變色道:“好你個憊懶撒潑貨,連這種低劣的手段都使得出來!”他嘴上這般罵着,心中卻是思忖起來:看來今天不給他個答覆,恐怕今後也會被他給折騰個半死,罷了罷了。
隨後,中年文士將他拉至身前,低聲密語了一句。
青年聽罷,當即後退兩步,拱手行了一記大禮,隨後哈哈大笑着揚長而去。
那一天,整個洛陽城的街道上,到處都瀰漫着意氣風發的爽朗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