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日,韓遂臉上便好似蒼老了十年。一身盔甲在身,顯得老態龍鍾,看着長安城上,無數屍身,有河東軍的,也有涼州軍的。
殘破的城牆上,頭日的血跡還未乾涸,次日的血戰,新的熱血又覆蓋上去,形成粘稠的褐黑。殘破的旗幟,斷裂的刀兵,被毀壞的強弩,破損的牆跺,見證了一片血腥的殺戮。
三日裡,城外的河東軍,彷彿不要命一般,發起了從未有過的滔滔強攻,彷彿蝗蟲的黑點,架起雲梯,架起井欄,架起衝車,發起了兇悍的攻勢。
涼州軍固然依託城牆,一次又一次的打退了敵軍攻勢,但,傷亡之數,依舊讓他發自骨髓的冰寒。
城外的河東軍屍首不下一萬之數,而自己城中的戰損也接近了三千人馬。以三分之一於敵軍的傷亡,換得擊退敵軍,看上去是贏了,而且河東又能有幾萬人可以這般不要命?
但韓遂知道,河東軍這種近乎自殘的打法,纔是真正的兇險環生,將他越發逼迫到了絕谷。
士兵們不會學領軍將軍一般去分析敵我力量對比,不會去分析戰損差距,他們只會看到,敵方一望無際的人數,只會看到對方那洶涌澎湃的攻勢潮流,更只會看到,他們防守的長安,不過是被敵軍包圍得水泄不通,只知道他們的主公,只剩下長安一處城池而已……
這悍勇不畏死的攻勢,摧毀地不僅僅是那三千條涼州軍的性命。\那兇狠殘暴的打法,卻是真正打擊的是長安地士氣!
一日比一日起,長安守軍越發膽寒,越發害怕。生怕什麼時候,自己會如同那倒在地上永遠再不會醒來的袍澤一般,埋骨他鄉。他們害怕。即便用性命打贏了這場戰爭,日後還能憑藉這區區一座長安城有什麼作爲?是不是還會引來河東軍後續的報復,是不是會引來更多地敵人的覬覦?
怯戰的心,在軍中廣爲傳播,即便韓遂殺了無數妄圖逃出城中投降的士兵,也無法阻攔下這股悲觀。
怨就怨在他根基被衛寧險惡的連根拔起,恨便恨郭嘉的暗度陳倉。將他軍心的最後信念給徹底撕扯支離破碎。
他被河東借刀殺人,殺了馬騰,雖然是心甘情願。但恍然大悟後,卻纔終究明白,涼州不僅僅容不下馬騰,同樣也是無法容忍他韓遂繼續存在去。衛寧選擇地是馬超來控制涼州。而不是他韓遂,也不是馬騰!而要得馬超效忠,他韓遂就必須,死!
從他被衛寧打上反賊的烙印開始……他韓遂的未來便只能戰死,而不是會如同昔日投降董卓一般以圖東山再起……
一個梟雄,被逼迫走到了窮途末路,必然會是歇斯底里地瘋狂,河東殺他之心已經沒了寰轉餘地。楊秋的背叛。對馬騰舊部的不信任,讓他越發疑神疑鬼。甚至,連平日裡城府極深的冷靜,也霎時間千瘡百孔。
事實上,這三日內,戰死地三千涼州軍,有近一千五百人,便是他可以派遣上去的馬騰舊部。
他無法再忍受這樣一個定時炸彈就在身邊,尤其在對面軍中,還有馬騰的長子馬超在的此時此刻。
暗流越發澎湃流淌,馬騰舊部不少人已經看出了韓遂的險惡用心。他們畢竟出身還是馬家軍,馬騰被殺,是韓遂親自操刀,怨怒自然埋在心中,但前有韓遂控制局勢,使他們不能發難,而如今河東圍城,又有了如此強猛攻勢,又如何能再忍受韓遂的壓迫?
從小規模的衝突開始,馬騰舊部與韓遂部曲之間的不合越發擴散開去。
而這一切,實際上還有個暗中煽風點火地手在刻意操縱。
這便龐德!
馬騰對龐德地殺心,並沒有流露出來,也並沒有採取任何措施之前,便被韓遂入主了長安。至始至終,龐德也只認爲是馬騰失子而憤怒,而將他暫時下獄,忠厚的他,沒有想過馬騰會因爲他在軍中聲望,而對他有殺心,自然,到現在爲止,龐德依舊對馬家還是忠心耿耿。
答應韓遂出面穩住馬騰舊部,實際上也不過是爲了迎回馬超地虛與委蛇。而如今馬超既然已經投奔了河東,龐德自然也不會有所牴觸。
雖然有些傷感自己跟隨馬騰打下來的功業就這般付之東流,但河東的強大已經是有目共睹,涼州的亂局他也算知道,馬騰死了,以馬超的威望在短時間內是決然難以拉扯出一批強大的羌氐之軍。
憑藉馬超的武藝,若能在河東得個一席之地,也未嘗不可。
龐德固然是詐降,韓遂多疑之心也未嘗有所減弱,而前者一直小心謹慎,卻也未被韓遂看破端倪,反而在親自處死了數十名,聚衆要反韓遂的馬騰舊部而減弱了韓遂的幾絲猜忌。
在韓遂眼中,河東軍以自損一萬的打法讓他心寒,也自然認爲河東高層也必然痛心疾首。
卻是不知道,如今河東軍人人笑吟吟外,那些傷亡根本就沒有對河東,傷筋動骨。只有一人臉色鐵青蒼白,充滿了苦澀。
那戰死的所謂一萬河東軍,大半皆是他原本的部曲,並不是河東軍固有的體系。
這個人,自然便是樊惆,而那戰死的一萬人,赫然便有六七千是他所帶來的庸南兵馬。
在郭嘉的刻意寬慰下,樊惆從藍田一路向北匯合徐榮聽從調遣,無論是對他,還是對待他的部曲,皆沒有半分歧視,與河東軍一視同仁,讓樊惆心中安穩,本以爲河東軍仁義不會讓真讓他傷筋動骨。
卻是不知道,郭嘉的仁義,只是爲了讓他樊惆能夠成仁,但是卻必然是要捨身。
徐榮調度兵馬,以四面圍城強攻,其中一面,自然便是樊惆混合趙雲負責。他卻不知道,另外三面不過只是詐攻,而他這面纔是真正的主攻手。
在其餘三面城牆,試探性的狂猛攻擊幾波後,韓遂察覺不對,當即便調撥了主力來防守樊惆的攻擊。
韓遂讓馬騰舊部當炮灰,河東何嘗不也是讓樊惆來充當馬前卒?
兩方廝殺了許久,等樊惆發覺不對的時候,也已經在沒了寰轉抗命的餘地。身後是河東數萬大軍的掠陣,他若稍有意動,必然便會被格殺當場,更別提身邊還有趙雲這等猛將督戰在旁了。
他只能硬着頭皮,心中滴血的被河東軍利用,懦弱的性格終究沒有反抗的勇氣,甚至害怕露出稍微不滿,便會被河東軍那些火眼如炬的怪物們給尋個藉口斬了。
所以,說道底,河東軍嫡系的傷亡並非不可承受,而先前郭嘉對樊惆所做的寬慰和禮待,徐榮對樊惆降軍的一視同仁,決然不會被其餘投降的兵馬當作借刀殺人,同樣,河東軍那數千的屍體放在那,也不會讓其餘人心寒。
唯有樊惆本部人馬只剩下兩千來人,有苦自知。他領兵北上,可是帶了八千兵馬啊!
當然,樊惆的心痛,卻也並非沒有回報,萬事不會做絕,徐榮聯名郭嘉等人,共同上書,爲樊惆請功,不消幾日,一道聖旨下來,當即封樊惆爲襄城侯,加封食邑兩百戶,領射聲校尉銜。
他當初與李郭回攻長安,本該是渾身污名,投降河東洗脫罪孽,卻也被免去了官職,侯爵,如今河東這道封賞下來,比起他們當初脅迫小皇帝來分封的虛名來說,纔可謂實打實的。
樊惆本便是懦弱之人,能走到這一步卻也算是運氣,但眼光畢竟也不算太差,知道大樹底下好乘涼,河東如日中天,未必沒有一統天下的可能。那麼他這個縣侯身份,便纔是真正實打實的爵位了。
河東下達的封賞,稍微平復了一下樊惆苦悶的心情,但一想到,自己的前程,便是用以前跟隨自己兄弟的性命換來,終究還是覺得不是滋味。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郭嘉抽空,也便不再忌諱,暗中與樊惆密談許久,開門見山了斷一切。有了郭嘉的坦誠布公,又貌似誠懇的歉意,還是終於壓下了樊惆的不滿和怨念。
而就在這個時候,城外巡遊的探馬赫然帶回了一道消息,卻也是郭嘉徐榮等人等候已久的福音!
探馬遊走監視,順便抓捕從長安城中逃出投降的士卒,卻正好聽辨出城樓陰暗處射出了一枚信箭,那一箭硬弓赫然射出了三百步之遠,雖是失了準頭,但那探馬好奇將信撿了回來,才發現是軍機重情,大功一件。
寫書者,正是龐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