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城中,一字排開十來具漢軍官兵的屍體,一衆雲中守軍看着這些早前還是袍澤的兄弟如今手足冰冷,無人不是面色憤慨,握緊指頭彷彿也欲裂開般噼裡啪啦爆響。
氣氛充斥着凝重也血腥的味道,卻在這時,城頭一角忽然響起騷亂,一干士卒擁着一名臉頰硬朗的校尉大刀闊斧而來,人人望向他臉頰上自眉宇向下幾乎覆蓋了半張臉的傷口無一不是發自內心的肅敬。
“大人!”見到那校尉到來,圍攏着屍體的一干兵勇紛紛讓開一條到來,大聲行禮喝道。
那校尉微微點了點頭,也不言語,自顧自向那十來具士兵屍體而去,眉頭高高皺起。
揭開屍布,一具一具仔細觀察了許久,這校尉眼睛閃過一絲詫異,從其中一具屍體咽喉處拔出一枚箭簇,才突然擡起頭來,臉色頗爲難看,問道,“這已經是第幾波了!?”
“回稟大人!加上這一次,雲中城外七座哨塔已經全部被鮮卑人拔掉了!我們已經死了上百個兄弟了!”回話的是一個年輕地小兵,自看他滿臉怒容。臉色因爲憤怒漲紅得幾乎如血欲滴。回話間更帶有強烈的激動,跨前一步大聲道,“大人!帶我們兄弟出擊吧!殺了那羣鮮卑探子爲這些兄弟們報仇!”
“七座了麼?”好像根本沒聽到那年輕小兵的求戰,那校尉兀自眉頭高皺,低頭喃喃道。
“大人!兄弟們不能白死啊!讓我們出戰吧!殺了那羣狗孃養的鮮卑雜種!”那小兵見長官不曾回話,又上前幾步激動的握緊拳頭,雙眼泛出害人的殺氣,淒厲的吼了起來。
“血債血償!大人,出兵吧!”
“俺上個月和石頭喝酒,他答應了要活着回來雲中……鮮卑雜種。大人!求你了,俺這條命一定要幫石頭報仇!”
“大人戰吧,我們雲中有的是漢子!”
隨着那激動地小卒撕破喉嚨的吶喊,身後一羣同樣悲切憤怒的雲中軍們幾乎同時吶喊起來。
邊軍與中原軍隊有着許多明顯的不同,這裡每一條漢子都不會吝嗇自己的生命,因爲他們知道自己的背後有着他們的家園,父母,妻兒。每一條漢子,都與草原民族有着刻骨銘心的仇恨。或許他們的父母,甚至是祖祖輩輩曾經濺血在那蠻夷地馬蹄之下。
這裡充滿了仇恨,充滿了殺意。血肉鑄就了雲中高大滄桑的城牆,而好戰是他們永遠的主題。
與之相對應地,這樣一個個彪悍的兒郎,總是充滿着桀驁不馴。邊軍的軍紀,卻也是任何一個朝代最爲散亂的,以至於一個小卒也敢當面重撞上官。
這裡是一個崇拜英雄的地方。
昂頭挺胸,在乎你殺了多少入侵的蠻子,殺得越多,你的頭顱纔可以揚得更高。
就在一羣士兵羣起激昂的同時,那校尉眼睛冷冷的環顧衆人。一股冰寒徹骨的味道霎時讓人覺得凍徹心脾。
驀然,那校尉擡起大腿,狠辣無情地突然直直踹向那當先領頭交換的年輕小兵。
驟然受到攻擊,那小卒根本來不及反應,肚子猛然受到巨大的力量襲來。五臟六腑幾乎痛死欲裂。本來魁梧的八尺身軀,卻在這看似普普通通的一腳下,吐血倒飛,彷彿一張輕飄飄地紙片落地滾了幾圈,昏死過去。
衆人臉色大駭。驚若寒蟬。
好似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校尉重新將冰冷的目光投向周圍圍成一圈的雲中軍們,手指微微一曲。一道閃着金屬光澤的物體騰飛落向人羣之中。
所有人看清時,那枚物體正是這校尉剛纔從一具屍體咽喉深處拔出地箭簇。
“火兒慎!”當中有與鮮卑匈奴等放牧民族幾經廝殺地老兵,一眼便認出了這箭矢上的獨特標記,不禁倒抽一口冷氣,脫口驚呼起來。
“火兒慎”是鮮卑語,意思便是神射手,射鵰人,善射之人。在晉朝時候,火兒慎又專指居住在科爾沁草原上地鮮卑民族,以至於後面漸漸發展成爲地域性的名字。
不過,在漢朝,火兒慎,便如同當年匈奴帝國之中的射鵰人,最爲善射的人的代名詞。
“不錯!這一個月來,七處哨塔被毀,我每次檢查兄弟們的屍體,有三次,從其中屍體中找到這種箭簇……如果我沒猜錯,這半個月來,遊走在外面的鮮卑探子,每個都是身經百戰的神射手!”那校尉終於點了點頭,摸了摸臉頰上那條駭人的傷痕,不禁生硬道。
“怎麼可能?他們怎麼可能讓這最精銳的神射手來當區區斥候?”有老兵當即驚呼一聲起來。
“這七處哨塔分佈在雲中以北,沿路密切留意鮮卑族的動向,而在一個月的時間連連受到突襲,動用的更是火兒慎這種神射手,每個哨塔連狼煙都沒有機會點燃……以至於一個月之後,我們才察覺到哨塔的失守。你們說,這是爲了什麼?”那校尉眼睛閃過一絲冷芒,這才苦笑一聲道,“不是老子不放你們這羣兔崽子出去報仇,而是鮮卑馬上便要大軍壓境了啊!“
“噶……!“比起一兩個鮮卑斥候來說,雲中守軍或許會羣起激憤,但若是鮮卑那黑壓壓一片鐵騎的話,卻終究讓城中所有人神色大變。
半晌的冷場之後,卻是一羣更加亢奮的怒吼。此起彼伏,無論是老兵,還是新兵,每個人幾乎都吼破了嗓子般大聲吶喊起來。
“殺鮮卑狗
“有我們雲中軍在,鮮卑狗定然有來無回!”
“狗孃養的鮮卑雜種!幹!只要他們敢來,老子一定要讓他們恨他娘少給他再生一顆頭來!
“老大!你說怎麼辦吧!俺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你說向哪殺,俺絕對不皺一下眉頭!不過……老大,最好還是要把俺放第一梯隊!“
那校尉滿意的看着手下一干兒郎士氣高昂,邊軍或許缺少紀律,或許缺少糧餉,或許沒有更多優良的裝備,但這裡最不缺的便是深入骨子裡的彪悍,與時時刻刻從不認輸的戰意。
只是,爲了掩護大軍,真正值得動用幾隊火兒慎在一個月內,滅掉七座哨塔?
那校尉心中終究升起一絲疑惑,繼而又是一些若有若無的不詳預感。
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麼,這才探出手來摸向懷中,一陣掏亂,這才從其中取出一張幾乎已經揉得慘爛的黃布。
“大都督?!哼……!且看看老子真把鮮卑人要來的消息傳回上郡的時候,你這個大都督,回不回立刻嚇得討回河東老家把!”那校尉冷笑連連,而這一卷布帛,依稀還可見角落處一抹方印,蘭陵侯衛。
邊軍桀驁不順,重武輕文,縱然衛寧名聲大燥,也終究難以得到邊軍們的認同。這裡靠的是實力,而事實上,這些邊疆軍民尤其厭惡衛寧這種出生世家大族的公子。
拱衛雲中多年,這校尉從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兵開始,一直等到洛陽之亂,董卓入京,朝堂權勢混亂,當上了雲中校尉,四十多歲的年紀,幾乎半輩子奉獻給了這座堅強的城池。
經過無數血火的洗禮,這校尉的經驗足夠讓他從片面分析而得出驚人般的結論。而同時,他更難以忍受,那種憑藉家事便能爬上高位的人物。尤其,在雲中這種無時無刻都在戰鬥,都有兒郎犧牲的土地,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將它輕易交託給一個根本不信任的人手中。
而這不信任的人,還只是一個年紀輕輕,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而這種桀驁不順,對長官未知的漠然,和不信任的態度,也並非他一人獨有,幾乎充斥了整個邊軍……
“來人!哼!將鮮卑要大舉入侵的消息,傳回上郡!給我們的大都督上報去!要不然,到時候怕他嚇跑了,便是我們失職了!”那校尉揮了揮手,喚來一名小兵,冷笑連連的大聲道。
聲音幾乎傳到所有人的耳朵中,一陣陣惡意的鬨笑此起彼伏,也算緩解了剛纔凝固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