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上,圉縣。
北疆軍利用十個晚上的時間,在以北城中門爲中心的三裡多長的範圍內,把距離城牆根四十尺以外地方的所有阻礙物全部清除。北城中門外的甕城正面城牆和城內的石彈也被堆積到甕城兩側,攻擊城門的通道暢通無阻。
城內的曹軍已經感覺到危險越來越近,雖然他們有心阻止北疆軍清除城牆根下的障礙物,但他們失去了所有攻擊牆根死角的防禦設施。他們只能待在傅堞後面,忍受着恐懼和痛苦的煎熬。
而每到晚上,他們又要冒着北疆軍密集的箭矢爬上城樓,清理白天北疆軍的投石車砸到城牆上的石彈,爲阻擊北疆軍留下最後一塊流血的地方。
日復一日,城內的守軍和民夫們在日漸逼近的死亡面前,越來越絕望和沮喪,越來越焦躁不安,甚至有人開始衝擊和搶劫城主府了。
曹操的情況越來越糟糕,現在基本上每天都處於昏迷狀態,生命正在一點一點地離開這位曾經叱吒風雲縱橫天下的人物。
年輕的曹昂在父親在羽翼下長大,承受力非常脆弱,隨着父親的生命逐漸流逝,隨着圉縣城生存的希望逐漸渺茫,他已經不堪忍受。他的身體越來越消瘦,臉色越來越蒼白,眼神越來越呆滯,情緒越來越低沉。他曾幾度在文武大吏們的議事中失去控制,神經質般地無助,絕望地大喊大叫着。
人們的目光不再狂熱,不再自信,不再有希望,所有人都非常冷漠,悲哀地看着圉縣城內的一切,彷彿這一切和他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很多將領和僚屬已經放棄。他們肆意放縱自己,把自己泡在酒罈裡,把生命丟棄給上蒼。
有一天,沉默很久的程昱終於說話了。我接到了消息,夏侯淵和蔡和的大軍已經攻克了固陵聚和長平,正在攻打扶樂。劉表的大軍已經攻克了穎川,正在攻打鄢陵。李通和夏侯恩正在沛國反攻,高順抵擋不住了。劉曄在揚州率領大軍已經反攻進入徐州。北疆軍四面受擊,難以支撐,很快就要撤退了。
人們的眼神極爲冷漠,甚至帶着幾絲苦嘲和憐憫。
曹昂驚喜地跳了起來,他顫抖着聲音,大聲問道:“這是哪來的消息?是誰送進來的?”
程昱從懷裡拿出了一塊沾滿了褐紅色血跡的皺巴巴的白絹,“是你小叔送來的,他現在正在率軍攻打辰亭。我們馬上就能擊敗北疆軍了。”
曹昂一把搶過白絹,望着上面熟悉的字體,喜極而泣。突然,他高舉着白絹,聲嘶力竭地叫起來,“援軍要到了,我們的援軍到了……”
曹昂衝了出去,象瘋子一般又哭又叫着衝了出去,“援軍到了……”
府衙內的衛士們歡呼起來,接着長街上的將士們、民夫們歡呼起來,接着圉縣城歡呼起來。
“咚咚咚……”激動而興奮的鼓身震天響起,圉縣沸騰了,圉縣人歡呼雀躍,他們看到了生存的希望,看到了勝利的戰旗在蔚藍色天空上高高飄揚。
戲志才輕輕撫摸了一下花白的鬍鬚,低低嘆了一口氣,淚水悄然滾落。
樂進走到窗前,聆聽着城內此起彼伏的歡呼聲,心裡一陣顫慄。忽然他走到程昱面前,狠狠瞪着他,咬牙切齒地說道:“你爲什麼要讓這麼多人陪葬?他們有父母,有妻兒,有活下去的希望,你爲什麼要殺了他們?”
程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樂進的手猛地握住了劍柄。大堂上二十多位文武大吏齊齊望着程昱,眼神極爲複雜,但誰都沒有說話。
戲志才站了起來,用力推開了樂進。他擔心樂進失去控制,一怒拔劍把程昱殺了。
“爲什麼?”樂進高舉雙手,縱聲悲呼,“我們已經沒有生路了,你爲什麼還要讓十多萬無辜的人給我們陪葬,爲什麼?”
樂進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傾瀉而出。
“啊……”樂進就象一隻受傷的野獸,驀然慘聲長嚎,抱臉痛哭而去。
程昱睜開了雙眼,緩緩站了起來,凌厲的眼神從衆人臉上一一掃過。
“有誰願意投降嗎?”程昱的語氣極爲冷肅,讓人不寒而慄,接着他陡然提高音量,嘶啞着聲音大聲吼道,“誰想投降?”
程昱揮舞着手臂,象利劍一般雷霆劈下,“大漢已經傾覆,社稷已經敗亡,我們生不能爲大漢而戰,死當爲大漢戍守亡靈,死戰到底……”
大堂上的豫州文武大吏被程昱的怒吼所激,同時站了起來,舉臂高呼,“死戰……”
九月初三,北疆軍五百門火炮,一千臺投石車,一萬臺弩車同時向圉縣城展開了瘋狂攻擊。
曾炩下令,徵調兩萬北疆軍精銳趕到北城戰場,參加攻堅作戰。
曾炩下令,即刻把兩百臺巨型井闌,五臺巨型衝車運到北城戰場。
曾炩下令,六千名北疆軍最強悍的將士穿上最好的鎧甲,戴上最好的戰盔,拿上最犀利的武器,最堅硬的盾牌,準備登城作戰。
曾炩下令,射書城內,最後一次勸降。
九月初三晚,北疆軍一反常態,繼續攻擊,燃燒的炮彈佈滿了天空,圉縣上空烈焰滾滾。
程昱接過李典遞過來的勸降書,隨手就要丟到火海里。戲志才伸手擋住,“北疆軍要登城了,這應該是曾炩最後一封勸降書,看看他寫了什麼。”
程昱冷笑,把書信甩給了戲志才。戲志才展開粗粗掃了一眼,臉色驟變。接着他以最快的速度把書信扔出了傅堞。那封書信在空中一路旋轉着,掉進了熊熊燃燒的壕溝裡。
程昱緊緊閉着嘴,一言不發。李典瞥了一眼劇烈喘着粗氣的戲志才,轉身就走。
“仲德,你說錯了。”戲志才苦笑道,“各路援軍全部失敗。”
程昱擡頭望着黑幕上絢麗的“星斗”,突然笑道:“志才,我們能在臨死前看到這樣美麗的夜景,不虛此生啊。”
戲志才擡頭望天,哈哈一笑,“可惜主公沒能看到……”戲志才話音未落,淚水霎時滾了出來,“主公的生命就像這一顆顆燃燒的流星,墜落,熄滅,消逝……”
“人都要死的,又何必在意是否曾經炙烈燃燒。”程昱甩甩手,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今夜我們好好睡一覺,明日決戰。”
九月初四,朝陽初升,霞光萬道。
北疆軍的火炮、投石車、弩車還在持續轟擊。
北城戰場上,一百二十臺巨大的井闌巍然矗立,氣勢恢宏。正對北城中門的戰場前方,一臺巨大的衝車如同一頭蓄勢待發的龐然猛獸,橫臥在地上,冷森森地望着前方獵物。
井闌和衝車的下面都是一段段的圓木,這些圓木每隔十尺一根,一直鋪設到城牆根和城門樓下。
井闌、衝車的後面站滿了一隊隊全副武裝的悍卒。嶄新的鎧甲和犀利的武器在霞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輝。
在他們的後面就是巨大土臺,土臺上的投石車、弩臺上的弩車、後方炮兵陣地裡的火炮正在做最後的掩護攻擊。
土臺後面,七萬大軍依次排列,旌旗飄揚,蔚爲壯觀。
方陣和方陣之間開闢了一條條通道,民夫們驅趕着輜重車,正在往返運送各類軍械。
大軍最中間是帥臺。帥臺的最高處,曾炩頂盔貫甲,手抱令旗,傲然而立。
帥臺上,典韋、徐晃、周瑜、賈詡等文武大臣並肩而立,神情凝重地望着前方戰場。
“可以了。”徐晃擡頭望望冉冉升起的朝陽,衝着曾炩拱拱手,“主公,下令吧。”
曾炩用力一揮手,大聲叫道:“傳令,突擊部隊登樓。”
“咚咚咚……”百面戰鼓同時擂響,霎時鼓聲雷鳴,驚天動地。
青龍令旗騰空而起,張牙舞爪的青龍在空中劇烈翻騰,似乎要駕雲而去。
典韋站在井闌底部的平臺上,高舉雙臂,縱聲狂呼:“兄弟們,拿起武器,跟我殺進圉縣城……”
“殺……”悍卒們吼聲如雷,一個個健步如飛,飛速衝上井闌。
“大家都準備好了嗎?”徐晃平靜地問道。
“願追隨將軍誓死奮戰……”士兵激動地高舉戰刀,放聲狂呼,“拿出卵子,殺出我們的威風……”
“不死不歸……”
“走吧……”徐晃雙手負後,大步走向井闌。
徐晃站在井闌上層棚屋的邊沿,望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羣,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周正貼在棚屋的邊緣,戰戰兢兢地伸出半個腦袋。“將軍,這好高啊,這要是摔下去,估計也就是一塊肉餅。”
“我呸……”老宋衝着他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你說什麼喪氣話,咒我們死啊?
棚屋內的悍卒們頓時罵聲四起。
周正濃眉倒豎,高舉漢手連聲亂吼,“誰敢罵?誰敢罵?再罵老子把他丟下去。”
徐晃大笑,用力關上棚屋的大門,“兄弟們,我們殺人去……”
北疆軍的悍卒們圍到了衝車周圍。
淳于瓊奮力跳上了衝車,仰天狂吼:“兄弟們,用力推,把吃奶的力氣使出來,推啊……”
近百名悍卒一陣亂吼,但就是沒人出力。
眭元進站在後面連聲笑罵。“攻擊的命令還沒下,誰要是敢推,估計他連吃奶的勁都沒了。”
淳于瓊的叫聲嘎然而止,他極爲氣惱地瞪着周圍的手下,彷彿要把他們生吞活剝了,“等一下誰要是不出力,老子剁了他生吃。”
北疆軍的火炮、投石車和弩車停止了射擊。
“衝上去,快衝上去……”程昱劍指前方,聲嘶力竭。“搬掉石彈,立即搬掉石彈,敵人要攻擊了,快……”
戰鼓擂響,數千將士爭先恐後,飛步衝過傅堞,急速登上城牆。
數萬民夫緊隨其後,排成一條條的長龍,準備在最短時間內把城牆上的石彈運到傅堞之後。
衝上城牆的將士們駭然呆住,城牆上霎時一片死寂。
“快啊,快乾啊,你們還在等什麼?”戲志才氣喘吁吁地撥開人羣,伸頭向牆外看去。
戲志才突然靜止下來,甚至連臉上的表情都在這一刻凝固住了,他的眼睛慢慢睜大,眼神越來越恐怖,驀然,淒厲的叫聲從他張大的嘴巴里激射而出,“敵人,敵人攻城了……”
城下忙碌的人羣沒有任何反應。敵人天天都在攻城,這有什麼可怕的?援軍馬上就到了,這種苦日子也熬不了幾天了。
更多、更大的恐怖叫聲四處響起,極度恐懼的士卒們衝到另外一側的女牆後面,衝着城下連聲吼叫,“敵人攻城了,攻城了……”
戲志才身邊的一個士卒突然象發了瘋一樣,又叫又蹦,完全失去了理智。戲志才一腳踹到他身上,“叫什麼?快,把石彈搬開,騰空牆面,死戰,死戰……”
鼓聲急促敲響,城牆上的士卒們好象全部清醒了一般,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衝向了堆積在城牆頂部的石彈。有的來不及傳遞,乾脆把石彈合力丟到城外或者城內,一時間,城牆上到處都是瘋狂叫吼的人羣。
曹昂、曹仁、程昱、樂進、李典等人先後衝上了城樓。所有人在看到戰場上那一字排列的龐然大物後,無不駭然心驚,倒抽一口涼氣,渾身震顫。
“怎麼辦?”曹昂把腦袋放在女牆的射擊孔裡,望着城外的巨型井闌和巨型衝車,氣急敗壞地怒聲叫道,“我們怎麼辦?”
北疆軍的巨型井闌顯然要高出城牆,這些井闌一旦和城牆頂部相連,北疆軍就能從井闌上端的棚屋內直接殺到城牆上。隨後北疆軍會以井闌爲雲梯,把更多的士卒源源不斷地送到城牆頂部,靠人根本擋不住北疆軍。
“召集援軍,用人填。”程昱想都沒想,冷聲說道,“立即從民夫中徵召精銳壯丁,給他們配上武器。我們誓死也要擋住敵人,沒有選擇了。”
“仲德……”樂進一把拉住他,“你冷靜一點。無論我們有多少人,無論用多少死屍填,都擋不住他們的攻擊。”
“那你說怎麼辦?”程昱手裡的長劍猛地刺向樂進的咽喉,“你最好不要逼我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