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轅外靜悄悄的,只有王昶一個人揹着手,百無聊賴地踱着方步。
“文舒,大元帥還沒有回來?”趙風問道。
“楊奇老大人剛剛到了行轅,好象有什麼急事。”王昶微微躬身。
趙風又問道:“符翌將軍何時舉行迎親大禮?”
“就這五月下旬左右,日子還沒有最後定。”
“還沒有最後定?”趙風略顯吃驚,“曹操把女兒都送來了,大元帥還沒有定下迎娶的日期?”
“聽說有變動。”王昶臉上露出一絲種秘的笑意,“和你有關係。”
“和我?”陳好愣了一下,“好事壞事?”
“當然是好事了。”王昶走到大帳門口看了看天色,“天都要黑了。楊老大人年老話多,這番話不知要說到什麼時候。看樣子我們又要捱餓了。”
王昶不說,趙風也不好問。他走出軍帳,看看逐漸暗下來的天空,輕輕嘆了一口氣。但願一切順利。他正要轉身回去,突然看到遠處有兩個人緩緩而來,一路低聲說笑,神態親密。其中一人侍女打扮,明眸皓齒,容貌極爲秀麗。
“那不是仲達嗎?”趙風驚訝地問道,“他怎麼和一個侍女這樣親熱?”
“怎麼?伯虎兄打算彈劾他?”王昶不以爲意,笑着問道。
“我膽子再大,也不敢隨意彈劾大元帥府的人。”趙風笑道,“不過,無極城要彈劾我的人,馬上就要排成隊了。”他指指遠處越走越慢,漸漸融入夜色裡的兩個人,小聲問道,“那是大元帥的侍女嗎?仲達這麼做,未免太不成體統了。”
“她是長公主派來照顧戴霜夫人的,原是宮內一個身份不低的女官。”王昶稍稍停了一下,忽然問道,“你還記得前尚書令士孫瑞大人嗎?”
趙風點點頭,疑惑地望着王昶,不知道他爲什麼突然提到士孫瑞。士孫瑞死於長安之亂,雖然沒有九族盡誅,但其家人親族大都被流放塞外,一個關中世族轉眼煙消雲散。
“她叫士孫欣,是士孫瑞大人的孫女。”王昶低聲說道,“當初士孫家的女人依律沒入爲奴,但和士孫家聯姻的都是關中、關西的高門望族,出面求情的人非常多。在張溫、崔烈、楊彪等大人的連番苦求下,天子赦免了她們的責罰,讓她們各自返回原籍。士孫欣的外公就是楊彪大人,所以她和母親留在了長安,被召入宮。後來,大元帥率軍平定司隸,救出了她們母女,長公主出於……出於……”王昶猶豫了一下,沒有繼續往下說。
長安謀刺案根本就是一個冤案,士孫瑞大人是受冤而死,但在當時李傕和郭汜的屠刀面前,誰敢說?越是對內情一清二楚的人越是不敢說。不過知道內情的人的確也不多。
長安謀刺案的主犯應該是王允等人,而士孫瑞完全是被無辜牽連進去的,這一點天子後來大概也有所察覺,所以他減免了士孫家的罪刑,並且在士孫欣入宮後不久,讓其出任宮內女官。這是一個信號,一個天子有意徹底赦免士孫家,讓士孫家重入“士”籍的信號。大臣們非常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部分關中門閥甚至打算在適當的時候,聯名上奏,請天子赦免士孫家。
“長公主讓她到行轅照顧夫人,莫非是爲了……”趙風突然想到什麼,覺得說出來甚爲不妥,趕忙把後面的話又吞了回去。長公主這個時候把士孫欣送到中原,當然不會是爲了找個人待奉戴霜夫人,其中必有深意。
“我們當初並不知道她就是士孫瑞大人的孫女,直到大元帥說起……”王昶說道,“但長公主顯然不是爲了找個機會赦免士孫家,而是爲了關中,爲了洛陽,爲了中興大業。”
士孫家是關中聲名顯赫的經文世家,雖然歷代都沒有人做到三公之職的高官,但其家門生弟子太多了。如果僅以門生弟子來算,關中除了馬家,就是士孫家了,畢竟他們兩家都是經文見長的大世族。在長安動盪不安的幾年裡,關中人口大量遷移河東,相當一部分關中士子都在這段時間到了北疆。
不過,由於當時在北疆主政的是曾炩。他所信任的士人主要來自於北疆一系,所以其它地方的士人很難進入北疆諸府。隨着北疆逐步穩定,北疆和河東的門閥世族開始得到曾炩的信任並得到任用。
天子到無極城籌建朝廷後,隨行的門生弟子和部分遷移到北疆的關中、關西、關東士人得到任用。但人數極少,主要權柄依舊控制在原北疆一系的士人手中。
北疆軍成功收復青州、兗州,繼而又收復司隸,這時上至朝廷諸府,下至河北三州府衙,都需要大量官吏。但由於原北僵一系士人牢牢控制着河北軍政,除了青州、兗州兩地士人不得不拉攏任用外,其它派系和地域的士人都遭到了排斥。這極大地打擊了關、洛一帶的士人。
關、洛一帶的士人因爲朝中無人,做官的希望渺茫,乾脆不求仕途了,轉而一門心思研習經文。他們大都居住在河東,常常聚集在一起探討經文,議論時政,品評人物,影響力越來越大。這和關、洛一帶的士人們大多出自大門閥大世族,家世顯赫,家學淵博,人才輩出有直接關係。河東這幾年官辦學堂,私辦學堂都非常紅火,原因就在於此。
中原大戰結束後,朝廷收復青州、兗州、司隸等大片土地,急需官吏,曾有意徵辟關、洛士人出仕,但均遭拒絕。這些被冷落了數年,過去曾倚仗其顯赫門第風光無限的士人們,知道朝廷遇到了困難,河北走到了一個險要關口,都端起了架子,拒不出仕。過去我們想幹的時候,你們不要我們,把我們一腳踢了出來,現在需要我們了,招招手就想讓我們效力,可能嗎?當我們是沿街乞討的叫化子啊?門都沒有。
當然,這只是士人們的氣話,讀書幹什麼?不就是爲了位極人臣,光宗耀祖嘛。他們真正不願出仕的原因,還是因爲今日朝廷的權柄都被原北疆一系的士人牢牢控制着,他們即使願意出仕,也很難進入權力核心。不能進入權力核心,沒有形成一股自己的勢力,他們就很難保證自己的生存。如果原北疆一系的士人們聯手對付他們,就象當年的長安謀刺案一樣,他們勢必要遭到第二次清洗,他們不願意把自己的性命白白丟在這種毫無意義的權力爭鬥中。
天子和朝廷中的大臣們知道關、洛士人需要什麼,如果朝廷現在迫於形勢的急迫答應他們,朝廷的權力制衡就會被打破。權力制衡被打破會導致什麼後果,天子和大臣們心裡都很清楚。大漢的轟然倒塌,不正是因爲洛陽權力制衡的破裂嗎?當年因長安謀刺案導致的關中危機不也是因爲權力制衡的破裂嗎?權力制衡的架構既然已經搭建成功了,就不能讓它遭到破壞。即使因爲中興大業的需要有所變動,那也要一步一步慢慢來,把這種因變動而導致的各種危險逐漸消化掉。
朝廷馬上就要收復西涼,收復豫州,關中和洛陽所面臨的威脅將全部消除。關中和洛陽是大漢的根基所在,也是大漢中興的根基所在,迫切需要關、洛的門閥世族的支持和幫助。當天子和朝廷返回京都後,無極城的門閥世族,河北的門閥世族不可能舉家遷到洛陽,即使有門閥世族願意遷移過去,但他們畢竟不是在關、洛發展起來的。他們在關、洛沒有一百年、兩百年甚至三百年以上的輝煌歷史,他們的根基太薄弱了,短時間內根本無法給予朝廷強有力的支持和幫助。因此,如何得到關、洛門閥世族的鼎力支持,成了朝廷必須要做的,刻不容緩的一件事。
關、洛士人拒絕出仕,曾讓天子勃然大怒。他要以抗旨罪下令抓人,威逼關、洛士人,大臣們急忙勸阻。劉虞說,當年陶謙到徐州,很多徐州士人拒絕出仕。陶謙一氣之下,把趙昱押進了大牢,但這並沒能嚇住徐州士人,相反把徐州士人激怒了。他們成羣結隊地逃到揚州,誓死對抗。現在天子抓人,關、洛士人勢必南逃,投奔曹操、劉表,這對河北極爲不利,還是徐圖他策爲好。
但現在大軍馬上就要打關中和洛陽了,不能再徐圖他策了,而是要馬上想出對策。
天子親去拜訪蔡邕問策。蔡邕是陳留人。由於他很早就帶着家人和門生弟子趕到北疆,所以他一直屬於北疆系,是北疆系中舉足輕重的勢力之一。正因爲他是北疆系的中堅力量,所以他首先要考慮到的是北疆利益,然後才能照顧關中利益。雖然他對北疆系士人極力排擠關、洛士人非常不滿,但他從北疆系的利益考慮,只能保持沉默。
天子問策的時候,蔡邕第一句話就是,朝廷要想起用關、洛士人,必須保證北疆系士人的利益,否則,什麼計策都沒用。
這是一句廢話。朝廷要起用關、洛士人,勢必要觸及北疆系士人的利益,所以天子愣了半天,又問了一句,“老大人何以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