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官場陋習如何,別人是否會出面舉報指證,也無論朝廷是否會懲罰收受禮物的行爲,沈溪只需做到潔身自好即可。
領着大明的俸祿,皇帝賞賜下來自然欣然接受,別人送的禮物卻不能輕易收下,因爲將來若真有人針對,就會拿這些細枝末葉的事情來說事,而且可以作爲污衊人品的“證據”,到時候說不得就會被人構陷成奸臣和佞臣,偏偏還百口莫辯。
如今粵省地面上的官員都想巴結沈溪,而沈溪恰好也要收攏地方官員,本來接受禮物是一個不錯的辦法,可惜卻被他斷然拒絕。
不能收禮,那就只有“送禮”,最好是找機會把官員請到督撫衙門,吃喝一番,再以手信相送,達到拉攏的目的。
當天沈溪就派人去城中各衙門以及官員府邸派發請柬,說是要在督撫衙門開一次新春宴,沈溪爲了彰顯這次宴席的重要,特別申明是爲了遙祝遠在京師的弘治皇帝福壽康寧。
沈溪的算盤打得很精:
作爲欽差,我替皇帝設宴款待地方官員,你們有本事別來,到時候別怪我向朝廷彈劾你大不敬,更別怪我處處針對你,讓你烏紗帽不保!
沈溪的請柬威力十足,就算明知是“鴻門宴”,廣州城中的官員,除了跟他芥蒂頗深的右布政使章元應和按察使林廷選,其餘官員皆都到齊。
就連平日不太參加地方宴會的軍方將領,諸如都司衙門和周邊衛所也都派人前來赴宴,都指揮使李徹甚至親自與宴,
宴席足足擺了六桌,每桌都有七八個人。
彙集於督撫衙門所在的官驛的官員,幾乎囊括了廣州城內所有頭面人物,而沈溪作爲三省督撫,又是宴席的發起者,坐在主位上,與他同坐的是都司衙門的正二品都指揮使、從二品都指揮同知和正三品都指揮僉事,承宣布政使司衙門的從三品參政、從四品參議和廣州府衙的四品知府、正五品同知等官員。
而那些官秩較低的,則依次往後坐,大家齊聚督撫衙門寬闊的前院,能夠聆聽督撫大人的教誨就算是“不虛此行”。
賓客到來後,都第一時間向沈溪行禮,然後恭恭敬敬地拜年。
國人禮數一向周全,就算心裡對沈溪帶着幾分不屑,也不能在面子和禮數上落下絲毫不敬,沈溪臉上難得擠滿笑容,每個人到來他都熱情上去見禮,噓寒問暖一番,讓那些官員背脊發涼。
明明只是個十七歲的毛頭小子,我來之前還跟人說“豎子不足與謀”呢,爲什麼見到他這麼熱情,我卻渾身不自在呢?
十七歲的正三品大員,既非世襲,也非裙帶和蔭庇,走的是科舉之路,大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狀元,也是大明唯一連中三元者。
如果只是個讀死書死讀書的小子也就罷了,偏偏當官也是順風順水,在京城年紀輕輕便成爲東宮講官和日講官,尤其是他在詹事府的時候,升官就跟坐火箭一樣,別人三年小考九年大考,而他卻因功一年兩升;等到了地方跟地頭蛇相鬥,處處佔上風,帶兵平匪也是卓有功績……
這樣文治武功樣樣皆能的大臣,一任期滿,升官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大明自來“升遷”,在左右布政使之後纔會升任督撫,從未有督撫反回去當左右布政使的。就算督撫平級調動,那也是更高一級的督撫,比如從粵省調任湖廣、三邊、南北直隸這些要害之地。
沈溪如今只是右副都御史,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要掛右都御史,成爲名副其實的正二品大員。
沈溪請大家入席,有說有笑,讓人見識到他圓滑世故的一面。
在爭奪地方權利和資源的時候,那是針鋒相對的敵人,我可以囂張與威儀並存,陰謀詭計百出將你等鬥得體無完膚,而輪到宴席上需要講交情的時候,我卻可以放下過往恩怨,讓你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見到沈溪在宴席上的表現,這些官員簡直覺得認錯了人,這哪裡是個不通情理只是一味爲功名不擇手段的後生?
簡直是個五六十歲老成世故的人精哪!
落座之後,沈溪拿起酒杯站起身,在場衆文武官員也陸續站起。
沈溪高舉酒杯:“本官到任不過半載,許多地方得仰仗諸位鼎力相助,今日適逢新春佳節,本官特地設宴,一是感念皇恩浩蕩,二是替陛下款待諸位治理地方有功之臣,三是普天同慶,與民同樂。”
“來來來,本官先乾爲敬!”
說完,沈溪將美酒一飲而下,在場官員和武將紛紛飲酒。
一杯下肚,沈溪再度敬酒,待酒過三巡沈溪才又道:“如今天下承平,乃是陛下勵精圖治之功,我等生於明君聖主之朝,實在是三生有幸……好了,諸位難得前來,當放鬆心情,請自行享用美酒美食吧!”
李徹阿諛笑道:“沈大人客氣了,您是正主,我們應該向您敬酒纔是。沈大人,末將敬您一杯。”
沈溪笑着點頭,與李徹對飲,隨後別人紛紛到主桌來敬酒。沈溪避無可避,只能使出障眼法,飲酒時用袖子遮面,不停把酒水往袖子裡倒。當官不過四年,沈溪撒酒技術已爐火純青,與在場官員又是一番虛以委蛇,沈溪這纔回座。
酒宴間歡聲笑語,不過在場的官員沒多少心思吃酒,因爲他們都不知道沈溪安的是什麼心。在他們的思維裡,督撫衙門怎麼可能會主動巴結下級官署?之前沈溪於地方施政,包括販售鹽引,地方各級衙門在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授意下給沈溪設了不少絆子,沈溪能這麼大人不計小人過?
肯定是鴻門宴無疑!只是不知道沈溪什麼時候出招。
如果吃喝一半,埋伏的刀斧手衝出來,他們就要先摸摸自己的烏紗帽,再掂量一下能否保得住大好頭顱。
正當衆官員惴惴不安時,沈溪拍了拍手,側門處絡繹進來十幾個人,頓時把靠近側門的官員嚇得不輕,酒杯不慎碰倒在桌子上。
沈溪笑着安撫:“諸位不必慌張,本官只是有些小禮物要送與諸位!小小薄禮,實在是不成敬意!”
話音剛落,馬九便代表沈溪派發禮物。
每人面前都擺放一個小木匣,表面看上去樸實無華,掂一掂重量,就算裡面有東西,很可能也就是一小包茶葉或者是一兩張大明寶鈔。哪個官員拿哪個木匣有講究,馬九根據衆人坐的位置來分發,似乎是要防止出錯。
在場的官員不由心想:“這沈督撫可真夠摳門,雖說‘禮輕情意重’,你也不至於搞特殊化,官大的給三文錢,官小的給一文錢吧?這錢多錢少不是問題,關鍵是噁心人。我家缺你這仨瓜倆棗的還是怎麼着?你非要讓我覺得自己在官職上不如人,難道是想激發我努力向上?”
禮物很快派發完,就連沈溪旁邊坐着的李徹也有一份。
衆人雖然覺得沈溪只是送了一點微不足道的禮物,但還是站起來表示感謝,表現得歡欣鼓舞,似乎對收到禮物感恩戴德。
李徹眼珠子一轉,笑着問道:“沈大人,不知我等是否可打開一覽?”
沈溪擺擺手:“既說是薄禮,諸位還是回去之後再看吧,免得本官在人前落了面子。”
在場的人都想,虧沈大人你有自知之明會難堪,就不能送點兒敞亮的禮物?非要用木匣子裝着!
不過越是如此,在場的文武官員越想知道木匣裡到底是何物。
但無論如何都不能在人前公然打開,如此舉動無異於當面打沈溪的臉。得罪朝廷新貴可是非常不智的舉動,想想如今藩臺和臬臺平日那灰頭土臉的樣子就知道了。
酒宴繼續進行。
沈溪一次次起身敬酒,先是爲天子歌功頌德,然後表達對百姓疾苦的感慨,讓在場的官員心裡直呼“太假了”,平生大宴小宴參加無數回,就沒見過這麼“恬不知恥”的官員,說的那些彎酸話語讓人汗毛直立,可偏偏沈溪還沒有自知之明。
宴席持續了一個多時辰才宣告結束,衆人擔心的“刀斧手”始終未出現,酒宴好歹順順利利結束。
有人想趁機過去給沈溪送點兒“薄禮”,諸如金銀玉器之類,可沈溪一直在跟李徹交談,根本就靠不上去。
沈溪親自把人送到官驛門口。
這臨時督撫衙門前面一頂官轎都沒有,清一色的馬車,甚至馬車數量都不多,很多官員竟然是步行而來。
上行下效,既然沈督撫平日都是乘坐馬車,我再乘着官轎而來,那是不給督撫大人面子,本來是一兩個人耍小聰明,結果來了一看,不單是自己,連別人也都意識到座駕的問題,表現得很低調剋制。
至於武將更簡單了,騎馬而來,既體現武人的威武氣度,又不搞特殊化,正合適。
這場面,讓沈溪有點兒意想不到……你們這些傢伙,不會是把官轎藏在弄巷裡,等走遠之後直接換乘官轎走吧?
人家乘坐什麼來,並不是沈溪關心的問題,他站在官驛大門前,一一行禮作別,顯得跟每個官員都很熟稔,那些官員心裡都在想,這位沈督撫還真會來事。
直到這些人鑽進馬車車廂,才感覺身體暖和許多,陣陣發寒的背脊終於感覺到一絲暖意。
等乘馬車來的、騎馬來的和步行來的官員絡繹離開督撫衙門所在大街,沈溪又與李徹作別,這才滿意地回到官驛前院。
此時親衛正在收拾碗筷和桌子板凳,朱鴻從後院出來,走到沈溪身邊問道:“大人,就這麼把人送走了?”
“不然怎麼着?莫非真要給他們準備一份大禮送到府上?本官也要有那筆錢才行。”
沈溪有些不耐煩,這朱鴻人有點兒渾,沒搞清楚狀況,真以爲自己送出大筆禮物,於是解釋道,“送他們禮物,不過是指派他們做事,用不着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