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小冰河期,立秋之後,即便是嶺南之地,也是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天是二十四節氣中的處暑,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了一夜,次日寅時剛過,沈溪從惠娘住處出來,一陣冷風襲面,不由緊了緊衣服。
撐着雨傘,沈溪穿過衚衕回到馬車停放的位置,駕車離開。
在對待惠孃的問題上,沈溪不止一次想過給惠娘一個名分,但除非是爲她改頭換面,否則惠娘是註定無法融入沈家的,這幾乎是個無解的問題。
至於如何對待李衿,沈溪也曾想過,或許讓李衿成爲他的女人可以讓其死心塌地效命,可沈溪過不了心理那一關。
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純粹便是身體上的佔有,對於當事人來說有些殘忍。再則,如今一個惠娘已經夠讓人頭疼了,沈溪不想在李衿身上費太多心神。
沈溪沒有駕車回驛館,而是先去看過對昨日擒獲的老儒生幾人的審訊情況。
等到了地方,沈溪發現馬九等人一宿沒睡,審訊那些人一晚上,這會兒一個個跟兔子一樣,雙目赤紅。
“老爺,全部招供了,說是背後有倭人和布政使司衙門的人指使。”馬九道。
沈溪眯了眯眼:“是否可信?”
馬九回答:“都是單獨審問,鞭子、夾棍、竹籤,該用的刑具都用上了,口供相互比對過,基本可採信。這些人說倭人給了他們上百兩銀子,讓他們拿到老爺的書畫真跡,然後想辦法誣陷老爺收受賄賂。”
“另外,布政使司衙門也有人專門跟他們打過招呼……他們自稱是廣州府商賈,爲了討好倭人,方便出海做買賣才這麼做。”
沈溪冷笑一下,他之前就看出官府對地方匪寇不作爲,現在看來不但不作爲,反倒在暗地裡互相勾結,或許是達成了某種默契。
海盜和倭寇只要不上岸作亂,想在海上怎麼橫行都可以,甚至官府還可以爲其充當保護傘,提前把官兵動向泄露,讓他們躲避圍剿。
這其實就跟內陸地方官府跟江湖黑惡勢力勾結的套路一樣,明知道地方黑惡勢力欺行霸市、欺壓良善,官府不但不管,反倒成爲其後臺,坐收漁利。
朱起湊過來,問道:“老爺,這幾人如何處置,可是……依然送交臬司衙門?”
沈溪道:“既跟倭寇暗中有來往,送交按察使司就便宜他們了,暫時押解回驛館,等下我往都指揮使司走一趟。”
沈溪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
現在廣東沿海海盜和倭寇不少,若是匪寇背地裡都有官府庇護,那他的剿匪行動幾乎不可能獲得成功。
右布政使章元應明擺着拒不合作,如今臬司衙門又有嫌疑,他只能去跟都指揮使司的人接洽,獲得軍方的支持。
一行返回驛館,尚未到門前,沈溪見到街道上亂哄哄的,一羣百姓圍在官驛門前,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
馬九衝在前面,喝道:“讓開!”
百姓大多欺軟怕惡,見到馬九等人凶神惡煞的模樣,趕緊讓開一條路。沈溪下了馬車,步行到驛館門前,只見幾個衣衫不整的漢子跪在那兒,手上舉着一塊木牌,上面寫着一個大大的“冤”字。
沈溪打量幾個漢子的衣着,不似是普通販夫走卒,更像是船伕,但身上衣衫破損,像是從荊棘叢中爬出來似的。
見到沈溪到來,一個賊眉鼠眼的漢子朝着驛館門口喊道:“求督撫大人爲我等小民做主啊!”
驛館的差役拿起棍棒驅趕,其中一人嚷嚷:“告狀去官府,來這裡作甚?這裡不是衙門口!”
那賊眉鼠眼的漢子道:“這裡可住有新任督撫大人?我等乃是本府商賈,出海後遭匪寇擄劫,好不容易逃回來,衙門卻不爲我等做主,聞新任督撫大人乃朝廷派來剿滅沿海匪寇,特地來請督撫大人爲我等小民申冤做主。”
一番話說得相當流利,條理分明,邏輯嚴密,這不是一個普通老百姓能做到的,背後肯定有什麼人搞鬼。
沈溪心想:“我到廣州府才兩天,只是跟三司衙門打過招呼,地方官只見過右布政使章元應,區區商賈怎可能知曉?我前腳剛到,你後腳就來‘申冤’,若說背後沒人指使我會相信?”
朱起道:“老爺,咱這裡不是公堂衙門,把他們打發走吧。”
沈溪擡手阻止朱起繼續說下去,走上前:“幾位,可知督撫衙門在何處?”
“梧州……”
賊眉鼠眼的漢子脫口而出。
沈溪道:“既知在梧州,何不去梧州告狀,作何要到驛館來?”
那賊眉鼠眼的漢子眼睛滴溜溜一轉,突然上來要抱沈溪的腿,被馬九一腳給踹開。那人高聲叫道:“您就是新任的督撫沈大人?求沈大人爲我們做主啊,廣東沿海的百姓,可就盼着您來了!”
沈溪本要質問是誰泄露的風聲,結果這人一通呼喝,圍觀百姓知道眼前這少年郎居然是督撫大人,民見官,頓時驛館外跪倒一片。
沈溪到廣州府本來是個秘密,現在經此一張揚,相信要不了多久就會傳遍廣州城。
那漢子繼續聲淚俱下:“沈大人,您不知道我們廣東百姓的苦啊……近來匪寇猖獗,百姓民不聊生,我等商賈出海,未及數裡便被人劫持,若非草民拼死搏殺,根本就無法回來跟大人申冤。沿海百姓都盼着您這位青天大老爺爲我等百姓做主啊!”
他身後的人跟着磕頭:“是啊,求大人做主。”
在他們的引領下,官驛前面跪在地上的百姓,齊齊央求沈溪做主,場面宏大,就好像是萬民請願一般。
沈溪對於這漢子說的什麼遇到盜匪,拼死搏殺才逃命來的事壓根兒就不信,分明又是地方官府搞的鬼,布政使司是幕後指使者的可能最大,也不排除是按察使司和都指揮使司找的人。
或許這幾個人根本就是與倭寇暗中勾連,故意給他施壓,逼得他必須儘快作出一點“政績”,向朝廷交待。
身爲三省督撫,處理剿匪事務越是急迫,越是容易犯錯。
匪寇說是在海上,但其實各自有小島或者岸邊的據點,沈溪沒有準備,匆忙帶兵圍剿,能有什麼好下場?
到頭來必須跟地方官府狼狽爲奸,作出一副已經剿匪成功的假象。到那個時候,就不是剿匪了,而是爲了跟朝廷交待,不得不謊報戰功,以撈取政績。
如此一來,沈溪這個督撫,反倒要受到地方控制。
沈溪擡起雙手:“本官本爲東宮講師,履任地方爲的便是平息匪寇,如今沿海之地匪寇猖獗,本官深感焦慮。來人啊,去南海縣衙給本官借個公堂,本官要親自督辦此案,定不能讓我大明百姓被匪寇洗劫而無處申冤!”
來告狀的漢子一聽傻眼了,你的衙所在梧州,居然要在廣州府“借”公堂審案?你這是唱的哪出?
不是說好了只要我們申冤,把百姓的情緒鼓動一下,就可以回去了?
馬九喝道:“得令!你們,起來隨我到南海縣衙!”
賊眉鼠眼的漢子當即被人縛住雙手反剪背後,他連忙叫道:“沈大人,我們是來申冤的,不是犯人哪。”
沈溪道:“這位鄉民,請不要誤解,沒人當你是囚犯,但爲了鼎證匪寇罪行,諸位可都是證人。若本官捉拿行兇的匪寇來,少了諸位當人證,豈不令賊寇逍遙法外?諸位鄉親,你們說是不是?”
百姓哪裡懂這些,都是隨大流。
不過聽沈溪說的合情合理,這些人來狀告匪寇劫持他們的貨船,現在官府“請”他們回去當“證人”,沒什麼不妥。
但變相來說,這些“證人”需要在牢房裡待上幾天,何時抓到匪寇何時纔會放他們回去,如果抓的不是劫持他們的那批,他們還要繼續在牢房裡等着。
你們不是犯人,但暫時需要被衙門看管,形同犯人!
“督撫大人,我們冤枉啊!”
這些來告狀的人顯然明白沈溪的花頭,這年頭老百姓都知道官司不好打,被告可能不用坐牢,告狀的人倒先要進牢房裡住幾天。如果遇到民告官的事,那就更慘,當官的有權有勢,有各種方法能整到你家破人亡。
這些人明顯低估了沈溪爲官處事的手段。沈溪笑道:“諸位先到南海縣衙稍候,本官這就過去爲你們申冤做主!”
讓人把這些前來鬧事的傢伙送去南海縣衙,沈溪擡手道:“諸位鄉親放心,本官到地方之後,一定會爲老百姓福祉考慮,絕不會讓匪寇逍遙法外,諸位請回吧。”
百姓沒熱鬧可瞧,各自起來散去。
沈溪進到驛館內,唐寅從照壁後出現:“沈中丞好手段,將人押去縣衙,這是準備將他們當成囚犯對待?”
沈溪反問:“本官何時有說過他們是囚犯?”
唐寅因爲昨日被迷暈的事感到窩火,但想到有人要利用他來坑害沈溪,若非沈溪及時派人相救,他指不定會出何等意外,當下神色尷尬地問道:“沈中丞準備如何審理此案?”
沈溪道:“本官意見無關緊要,圖窮匕見,總會有人跳出來現身說法……不信,咱們走着瞧!”
他昨晚沒回來,原本打算送謝韻兒出城,現在已然跟布政使司衙門扯破臉皮,若將謝韻兒等女眷送出城時被人跟蹤,反倒可能被人劫持,到時候束手束腳不說,還會被布政使司推到倭寇身上。
現在城裡驛館暫時還是安全的,布政使司的人再混蛋,也不敢到驛館這樣的官方所在來實施綁架,至於會不會來一次“放火燒人”的伎倆,那就難說了。
“爲本官更衣,本官要親自往南海縣衙走一趟!審理此案!”沈溪這會兒穿的是便裝,他要換上大紅的官服,好好逞一把正三品督撫大員的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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