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會試主考官名單確定後,隨即要公佈的就是各房同考官。
明朝會試的同考官,並未規定具體數目,但到弘治年間普遍是十六到二十房,每房一名同考官,誰錄取出來,就是出自哪個房官,就比如成化十七年王華參加會試時,錄取他的正好是他的好友“禮記”房的同考官謝遷。
當然,最後依然要由兩名主考官來做定奪。
謝遷說會拉沈溪一把,沈溪很擔心自己真被謝遷提領到會試中當同考官,以他現在的官職來說,當同考官有些“屈才”了。
好在沈溪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謝遷或許是手下留情,未讓沈溪牽扯進這次禮部會試中。
對沈溪來說,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平穩當官,不要過多牽扯到無謂的事件中,他很希望就這麼無驚無險地當他的東宮講官,平平穩穩熬到朱厚照登基。
可對一些人來說,卻望穿秋水,只盼着沈溪能當會試的主考官或者同考官,就比如說沈溪的兩個老朋友蘇通和鄭謙。
“……唉,沈老弟若是能做考官,我和鄭兄就放心多了,現如今要進貢院了,心裡依然沒底啊。”
蘇通請沈溪吃飯,鄭謙作陪,叫了一大桌子酒菜,說是爲參加會試踐行,卻沒有一點兒即將入考場的緊迫感,一上來就先把自己的前途唱衰。
沈溪心裡頗不以爲然。
不是因爲我沒當考官你心裡沒底,完全是你跟鄭謙到了京城後光顧着花天酒地,沒心思複習功課,以至於到如今臨時抱佛腳也覺得機會渺茫。
爲了客氣,沈溪還是說了幾句恭祝的話語。
鄭謙道:“沈大人不知可否嘗試押幾道題目,或許讓我二人有所準備?”
“押題?”
沈溪搖搖頭道,“還是不要的好,若是押中,或許會惹來無謂的麻煩,押不中的話,對二位參加會試又無甚幫助。”
蘇通擺手道:“沈老弟這是不信我和鄭兄,我們一心求取功名,豈會害了沈老弟你?只管出兩題……一題也可,總歸讓我們先做一篇文章,也好心裡有個底。”
做一篇文章心裡就有底,那你們之前學的東西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
不好拂了面子,沈溪道:“‘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兩位覺得這題目如何?”
鄭謙和蘇通對望一眼……這題目很熟啊,《論語》中的句子,從最初開始背程文,就有涉及這道題目的程文,被大小科舉考試考過無數次的題。甚至在汀州府府試之時,高明城還拿“學而時習之有匪君子”作爲題目。
“沈老弟,這題目是否……”
蘇通顯得很爲難,他以爲沈溪作爲翰苑的名士出的題目會多麼有水平,結果卻是一個根本沒什麼營養,可以說一點水準都無的題目。
沈溪笑着舉起酒杯道:“若兩位覺得此題目太過簡單,只管當作言笑罷了。”
這可是你們讓我出的題目,我不出那是不給你們面子,現在我出了,你們自己覺得太過簡單,那就當我什麼都沒說。
蘇通和鄭謙都有些失望,中午吃過酒宴,便告辭各自回去備考,但沈溪怎麼看這兩位都不是回去複習,而是睡大覺。
這完全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節奏,你們說是要考進士問前程,可你們養尊處優慣了,平日喜歡糊弄了事,這樣或許能過得了鄉試,卻過不了會試這道關卡。
從酒肆出來,沈溪乘坐馬車回家,因爲他也喝了幾杯酒,直接躺在馬車上睡着了,等醒來時,朱山掀開簾子,好奇打量他:“老爺,外面有人找,說是請您到謝府一趟。”
“哪個謝府?”
沈溪先往車窗外看了看,確定朱山沒把車趕到某個連他都沒去的地方,這才放下心來,繼續閉上眼問道。
“閣老的府上。”朱山道。
沈溪道:“哦,讓他們帶路吧,過去看看怎麼回事……”
說完,沈溪打個哈欠,繼續閉目假寐。
朱山這個路癡趕車,很多時候都讓沈溪不放心,不過近來朱山對京城的街道和建築有些熟悉了,走彎路的時候少了,沈溪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朱山開竅了。
到了謝府門前,沈溪睡眼惺忪下來,就見到遠處有頂轎子剛好過來,定睛一看,謝遷居然跟他前後腳到了謝府門口。
“閣老,您這是?”
沈溪看着從轎子上下來的謝遷,帶着疑惑問道。
“叫你過來,有事情跟你商量。”謝遷指了指門口,“進去敘話!”
到了書房,謝遷從懷裡掏東西……沈溪看了心想,這會兒劉健和李東陽都已經回到工作崗位上了,你不會還有什麼奏本票擬寫不好,讓我給你參考吧?
最後,謝遷拿出來的卻是個空白的奏摺。
“別緊張,老夫是準備擬幾道會試的題目,想跟你參考一下!”謝遷笑盈盈道。
沈溪聽到這話,不敢置信地看向謝遷。
你老當會試主考就好好當唄,題目你愛怎麼出怎麼出,問我是幾個意思?我一不是主考官,二不是同考官,你不怕我把題目轉頭泄露給旁人?
“怎麼着?爲難了?”
謝遷見沈溪不言語,面色不善,“只是讓你出幾道題目,推三阻四作何?非要讓老夫求着你,你才肯做事!?”
沈溪搖頭苦笑:“謝閣老,您是會試主考官,拿會試的題目來問學生……似有不妥吧?”
“又不是真的讓你出,只是問你幾道題目,老夫代爲參詳一下。你就說,肯不肯幫忙?”謝遷瞪着沈溪。
沈溪點頭:“閣老既然這麼看得起學生,學生就勉爲其難了……出幾道題目自然沒甚問題,就是要提前說好,閣老無論是否採納,可千萬別提跟學生有關。”
“哼哼,你當老夫缺心眼兒?老夫也是實在太忙,沒時間去考慮會試的題目,這才讓你幫忙參詳一番,你只管出了題目,老夫還要過去跟樑學士商討,最終可不是你的身份所能決定的。”謝遷沒好氣地道。
沈溪覺得有些異樣……也許是時運不佳,中午剛給蘇通和鄭謙出了題目,惹了一身騷,現在立馬要給謝遷出題,難道真要把“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這種題目說出來?
“閣老,不知要出幾題?”沈溪問道。
謝遷笑道:“會試考幾題,你出幾題就是。四書小題三道,五經大題各四道,至於別的題目……”
沈溪突然明白過來。
應該是謝遷和樑儲事前有過商議,二人各自先出一份題目,然後拿到一起比較,看誰的題目更切合些,就用誰的。
結果謝遷偷懶,不琢磨出題,反倒來問他,那他現在要出的題目,有二分之一的機率會被用做本屆禮部會試的最終考題。
沈溪心想:“我這沒當會試主考,卻等於是拿捏住了天下舉子的命脈,這一道題目的好壞可就關係到大明未來官場的走向。或許將來某個名人,就因爲我這一道題而中進士或者名落孫山……”
“快出吧,先來《論語》題。”謝遷催促道。
沈溪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謝遷提着的筆,突然落下來,他不滿道:“虧你還是在翰林院供事,爲東宮講官,這算什麼題目?”
跟蘇通和鄭謙的反應一樣,謝遷也覺得他這種題目實在是沒有什麼可取之處,沈溪苦笑道:“閣老讓學生出題,如今卻又埋怨。這題目不好嗎?”
“這題目,太簡單了些,有朋自遠方來……嗯?有朋……你小子,這題目裡藏着東西嘛。”謝遷最初只是覺得沈溪這題目太膚淺,用來作爲本屆禮部會試題目,只會讓別人笑話他謝遷沒文化。
但隨即仔細一想,如今大明朝自詡爲天朝上邦,號稱國泰民安四海來朝,什麼兀良哈人、韃靼人、佛郎機人、高麗人等等,來了一波又一波,這題目非常契合時代背景。
“不錯不錯。”
謝遷笑了笑,提筆就把題目給記了下來,“《孟子》題……”
沈溪苦笑道:“閣老是否給學生一點考慮的時間?”
“少敷衍,當老夫不知,你小子最是才思敏捷,有過目不忘之能,居然跟老夫在這裡打馬虎眼?《孟子》題,快些快些,老夫等會兒還要去見樑學士……”謝遷心急火燎道。
沈溪心裡有些不爽,他有些促狹的想法,直接道:“逾東家牆而摟其處子,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則將摟之乎?”
待沈溪說完,謝遷已經將手裡的毛筆朝沈溪扔了過去:“你小子再說一遍!”
這句話的意思,很簡單,你跳牆過去,把鄰居家的處子給摟了,那按照禮法,她就是你的妻子,不去摟的話,那你就不能得到妻子,於是問你摟還是不摟。
這問題聽起來荒誕可笑,卻確確實實是孟子所言,當然亞聖的意見,是就算你想得到妻子,也不能用這種卑劣的手段。
因爲這問題或許有一定偏頗,使得這題目幾乎沒被用到之前的任何科舉考題當中,主要是人文禮教的束縛,不能宣揚一種“採花賊”的意識形態,哪怕這種意識形態最後是被孟子所否定。
沈溪道:“閣老讓學生出題,敢問此話非出自聖人之口?”
“嗯?”
謝遷一時被問得啞口無言,“話是不假,但此題到底有何用意?”
沈溪道:“有何用意,不該問學生,應該去問那數千應會試的舉子。”
謝遷想了想,這道理似乎說得通。
要說這題目出得不好,那也不是,就是這段話太容易引人遐思,到底是禮法重要,還是人的本身需求更重要?
不用說,在一個崇尚“禮樂之治”的國度裡,當然要突顯禮樂的重要性,沈溪出這題目,也與弘治皇帝推崇“禮樂之治”的背景有關。
“嗯。”
謝遷思量之後,重新拿起一根毛筆來,“下一題,《大學》或者《中庸》,你自己挑選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