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遷府邸。
沈溪已算得上是謝家的常客,甚至不用請柬,只需報上名號,謝家人就會恭恭敬敬把他迎進門,送到謝遷書房後再給他上杯熱茶,然後一切自便。
提前讓人到自己家裡等等候,也只有謝遷才做得出這種事情,或許是謝府本身就不常來客人的緣故,府上待客的禮數稍顯怠慢,當然也有可能是沈溪的官職太低,不值得謝家人興師動衆。
沈溪越來越覺得,進謝家門跟回自己家差不多。
沈溪在謝家並不止認識謝遷,還有他二兒子和長孫女,謝恆奴養在閨房中很難出來,不過謝丕得知沈溪到來,他把沈溪當作半個先生看待,總要過來接待下。
見禮過後,謝丕坐下來道:“家父請沈先生過來,必爲朝中要事,本不該打攪,但……學生有許多學問方面的事想要請教。”
沈溪搖頭苦笑。
來謝家除了聽從謝遷的吩咐外,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兼上了家教的工作……謝丕除了問他心學方面的內容,連平日備考鄉試遇到難題也會拿來向沈溪請教。
謝丕所問,主要是以前順天府、應天府歷屆鄉試的考題,等於是讓沈溪來個“考前真題演練”,可沈溪已放下科舉有一年多,再面對這些四書題和五經題,往往需要思索好一會兒才能破開題目,然後把自己的思路告之謝丕。
謝丕每每聽及都眼前一亮,自嘆獲益良多。
“咳咳。”
就在謝丕愈發沒完沒了詢問問題時,書房門口傳來謝遷清嗓子的聲音,沈溪和謝丕趕忙起身行禮。
謝遷把胳肢窩下夾着的公文往茶几上一丟,板起面孔道:“回房去,明年鄉試前少出來走動。”
天下嚴父估計都一個德性,謝遷對兒子的管教非常嚴,只是他長期不在家,沒時間教導兒子。
其實如今謝丕已是生員,成家立室,在家裡怎麼都該有點兒地位,可在謝遷眼裡,兒子始終是個不爭氣的小子,需要時常提點喝斥才能讓其一心向學。
謝丕悻悻離開,等人走沒見影了,謝遷纔沒好氣地看着沈溪,道:“你怎麼跟老夫的家人如此熟稔?”
謝遷撞到過沈溪跟謝恆奴說話,如今又碰到謝丕向沈溪討教學問,讓謝遷覺得,我這是否屬於“引狼入室”?怎麼家人跟一個賓客的態度,比對我一家之主還好?平日我回來沒見他們誰過來請安呢?
沈溪心想,誰讓你重公務而輕家庭,忽略家人的感受呢?
“謝閣老請學生前來,所爲何事?”沈溪見謝丕好似在生悶氣,主動搭話。
謝遷道:“昨日皇后突發惡疾,具體診斷情況,你妻子謝氏回去後對你說了吧?”
“嗯。”沈溪點頭。
謝遷追問:“如何說的?”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都知道是中毒,而且看樣子不是食物中毒和毒蟲叮咬,是有人用毒針扎人。
沈溪道:“據說跟太子染病病因類似,乃是爲蛇蟲鼠蟻所噬。看來宮中要好好清除一下毒物了……”
一語雙關,我說得沒錯啊,就是毒物“噬咬”,如今皇宮還在搜查下毒之“蟲”呢,只看您老怎麼理解我說的話了。
謝遷問道:“那你可知,是何毒物?”
沈溪搖了搖頭,表示不知。
謝遷帶着幾分惱火,瞪着沈溪:“你不知,卻能救太子和皇后?”
沈溪搖頭苦笑:“謝閣老說錯了,不是在下所救,而是太醫們的功勞,在下不過是進獻了膏藥爲兩位貴人拔除體內毒素,或許只能清除一部分,減輕症狀,但體內殘留之毒,只能靠調理來化解……”
言中之意,我的膏藥可不論是什麼毒,只要有傷口,就能從傷口把周圍的毒素給拔除掉,並非是十拿十穩,也不能連根根除,只是解除部分毒素,把病人從死亡線上拉回來,後面的調養救治,那是太醫的職責,跟我無關。
謝遷微微沉吟,道理雖然是這麼講,可他身負皇命特來詢問沈溪具體毒物是什麼,若承認沈溪話說靠譜,就沒法再繼續問下去了。
謝遷冷聲道:“誰知道是否你找人下毒……”
沈溪心中一凜……這是好心做壞事啊!你謝遷再怎麼不明是非,也不該會想到毒是我下的吧?
沈溪語氣轉冷,皺着眉頭抗議:“謝閣老可不能平白無故冤屈人。”
謝遷道:“不是誰要誠心冤枉你,但此毒,除你之外他人竟無人能解,這已足夠引人懷疑,如今陛下正在氣頭上,多得老夫爲你斡旋,你纔可安然無恙。”
沈溪冷笑不已……
聽你這意思,我還得謝謝你咯?
要不是你給我找麻煩,我至於主動送上門,讓人懷疑?
朱祐樘可不是那種是非不分的皇帝,知道好歹,他兒子中毒時,沈溪不過纔剛剛考取狀元,連進宮門的機會都沒有,就算有心下毒也沒那途徑。
當羣醫束手無策,只等皇宮又添新喪時,沈溪挺身而出,成功把人從死亡線上救回,若因此而怪責,那可真是有悖仁義道德!
當皇帝的,也要講道理。
可人一旦着急,就容易多想。
朱祐樘反覆琢磨,爲何一個新科狀元能拿出膏藥來救他的兒子,那些身負皇恩世代爲太醫之人卻不能,大明朝的國醫聖手就如此不堪?現如今案子沒有任何進展,唯一的突破口反倒落在沈溪身上……
就算你沈溪不知道是誰下的毒,總該知道毒物是什麼吧?如此也好追查些。
結果卻是一問三不知!
沈溪問道:“如今皇后病情如何?”
謝遷冷冷地瞥了沈溪一眼,似在責怪沈溪知情不報,但還是耐着性子解釋:“皇后自有上天庇佑,暫無大礙,不過要調理好,短則月餘,長則三五月……”
“那皇后近來所接觸之人,想必都已拿下了吧?”
謝遷指了指沈溪:“你小子,平日就會裝模作樣,也不知你這年歲哪裡學來這許多迂腐不堪的東西,心裡明明清楚是怎麼回事,卻老想隱瞞……你說的沒錯,坤寧宮、東宮人等,皆被撤換,連同以前公主的侍從也被徹查……翻閱病案,發覺長公主的病情,與皇后、太子的病況相似……”
沈溪心想,現在基本可以確定是人爲下毒了。
那這案子可就不能小了。
沈溪問道:“那之前宮中可有人,因相似病症而過世?”
要下毒,總要找試驗的對象。
若下毒的主使人在宮外,那追查起來難度會大許多。但若下毒之人本身就是內宮中,要找測試毒藥劑量的活物,小貓小狗不太可能,宮裡也不養這些東西,最有可能就是找宮女或者太監。
連皇后和太子中毒,有太醫照顧都險些喪命,更何況是可能被下同樣毒的宮女和太監?這些人中毒就一個結果,人肯定莫名其妙就死掉了。
謝遷道:“正在追查中……沒想到你小子,還有一點勘察讞獄的頭腦,實屬不易。這幾天宮中正在嚴查兇手,你先不用去東宮當差,先把接待使節,以及向陛下演示佛郎機炮的事做好。何時讓你進宮進講,等候老夫通知!”
沈溪知道,這是本着寧枉勿縱的心態,把他當成嫌疑人,連他給太子進講的資格也一併剝奪,想想都讓他心寒不已。
不過總算不是撤職查辦!
不就是不用去跟熊孩子講課嗎?
你以爲我很愛當太子的老師?天下間學生中,最不可理喻的就是皇家的獨苗苗,氣還不夠我受的呢。
……
……
沈溪回到家中,跟謝韻兒把事大致一說,謝韻兒頓時義憤填膺。
“早知道,妾身不該進宮去,管皇后的死活呢,相公當初獻藥也是爲救人,當皇帝的不能不講道理吧?”
謝韻兒既爲人婦,思維中只有相公的興衰榮辱……她與沈溪已爲一體,相公興則她興,相公衰則她也要跟着倒黴。
沈溪嘆道:“當權之人,有幾個會以公理說話?眼下沒查我,已值得慶幸!”
謝韻兒想到李東陽當初對謝家的責難,心裡一陣委屈,正是因謝家給人治病得罪權貴,方纔改變她的一生,如今餘波尚未散去,若因此招惹更大的權貴,而且還是天下間最不好惹的皇家,那真是欲哭無淚。
沈溪道:“皇后轉危爲安,陛下應該稍感寬慰。長公主已逝,既然查到長公主的病跟下毒有關,跟我就不會有牽連,那時候我仍籍籍無名……就怕這背後下毒之人,仍舊不肯罷手,如今知道靠外傷下毒有膏藥拔除,下一步,可能會改變下毒的方式。”
謝韻兒精通醫理,當然明白沈溪這番話的意思。
用毒針下毒,不想表露得太明顯而被人發覺,下毒劑量通常都不會很大,如此能延長毒發時間,令人無從追查起,另一方面毒素在體內淤積,引發複雜反應,解毒不易。
可問題歸根結底便是,下毒劑量太小,達不到預期的效果。現在事情敗露,那以後賊人再要下毒,就不會那麼客氣了,反正都暴露了,索性加大劑量,或者尋求別的途徑,直接行刺都有可能。
謝韻兒帶着些許幽怨:“難得相公此時還惦記皇家人的安危。”
沈溪不是想替皇帝一家做什麼,而是覺得奇怪,因爲歷史上對於這次下毒事件,並未有任何記載,要麼是不存在,要麼是有,但是被歷史所埋沒了。
既然此事很可能是因他的到來而產生的蝴蝶效應之一,沈溪不希望因此而改變歷史進程。
同時,求知心也促使沈溪迫切地想知道,到底是何人有這麼大的膽量和能力,居然在戒備森嚴的皇宮內苑,相繼對長公主、太子和皇后下毒,真是爲權力鬥爭的話,殺皇帝不是更有效嗎?
可如今卻好似都在針對皇帝身邊的人。
皇帝只有張皇后一名妻子,不存在情殺……
但沈溪想了想,似乎未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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