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弘治皇帝召見蒙古使節,並非是正式接見,其實弘治皇帝在此之前便已接見過了。
弘治皇帝召見蒙古使節的目的,是要質問對方,爲何要以假的經書來矇騙,屬於一次外交照會。
外交無小事,可這年頭大明朝以****上國自居,別國使節前來,一律是“來朝”,朝廷從上到下抱着的都是上位者的心態,區區蒙古在外交上並不具備對等的談判關係。
只是在對這些外邦的賞賜中,朝廷從來不會吝嗇,一方面是以大國自居,怕饋贈的禮物送了會被人罵寒酸;另一方面,則想用銀錢開道,換取邊疆的安穩。
此次進宮的蒙古使節一共五人,三個使節,兩個番僧,帶頭的使節音譯過來是亦思馬因,據說是達延部的國師,而他身旁兩位,一個叫烏力查,一個叫火綾。
亦思馬因和烏力查,身材魁梧相貌平常,屬於丟到人堆中就發現不了的貨色。唯有那火綾,有着光潔的額頭,雪白的皮膚,眉如春山,眼橫秋水,精緻而又筆直的鼻樑下面,是豐盈而又弧度優美的雙脣……竟然是男生女相。
此人身材嬌小,但穿得厚實,散發出淡淡的羊羶味,再加上草原人不拘小節的粗獷,沈溪覺得,就算是個女人,相貌也不錯,但也不可親近。
謝遷和徐瓊負責這次照會,這些人一來,亦思馬因並未開口,倒是烏力查上前,扯着嗓子用不太標準的漢語質問:“說好賜我等金銀綾羅,爲何出爾反爾?你們中原人就這樣不講信義嗎?”
兩個中書舍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顯然這個時候用不着他們翻譯。
徐瓊臉色不太好看,謝遷卻笑着說道:“具體是怎麼回事,請諸位自行問陛下吧。”
“什麼陛下,不就是你們的大汗嗎?進宮竟然不許我等佩刀,想我等在草原上覲見巴圖蒙克達延汗時,從來都不會解下佩刀!”
烏力查顯得極爲蠻橫,草原上武力爲尊,哪裡管什麼禮節?像中原王朝官員們的儒雅在蒙古大漠根本便派不上用場。
倒是亦思馬因,看上去還算淡定,傲然站着,甚至懶得斜眼瞥謝遷。
因弘治皇帝暫時沒來,所有人都得在宮殿外面等候,人其實不多,除了謝遷和徐瓊外,尚有六部、鴻臚寺的幾名陪同大臣,只是跟來壯壯聲威,這些人等下未必會說話。
半晌不見人,謝遷問宮門處的小太監問道:“陛下呢?”
“陛下去向太皇太后請安了……”
朱祐樘生母早逝,不過他的親祖母周氏仍舊在世,周氏是明英宗的貴妃,卻是憲宗皇帝的生母,在皇宮一直住在清寧宮,平時並不會過問朝政,但朱祐樘偶爾還是要帶上皇后過去請安,以示孝義。
沈溪看出來了,弘治皇帝這是故意晾蒙古使節,你們拿假經書來騙我,還想讓我當傻子一樣給你們賞賜,現在朕不高興了,讓你們久等一會兒又怎麼樣?
朝臣等皇帝,那是天經地義,可這些外藩使節就沒那麼好的耐性了,尤其是烏力查,一直在那兒嚷嚷,若是換作一般朝臣敢在皇宮喧譁,早被人拉出去廷杖,可因是外國使節,番邦之人不能與之計較,於是任由蒙古人在大明朝的皇宮裡囂撒野。
沈溪神情淡定,他是被謝遷拉來當炮灰的,一會兒還要在皇帝面前翻譯經文,證明這經文根本只是一般傳教的文字,還只是節選,並非是什麼天書,或許有口舌之爭。所以,他乾脆閉目養神,反正昨天睡得不好。
蒙古使節首領亦思馬因最後喝斥一句,烏力查才住口。
火綾站在那兒,好奇地打量沈溪,對於大明朝會有一個看起來如同少年的朝臣,感到非常驚訝,偶爾還會皺皺眉頭。因爲據其所知,大明朝官員無不是三十歲以上的年紀,多數五六十歲,就如同謝遷和徐瓊,這跟草原上基本由二三十歲年輕人做主有所不同。
巳時三刻,弘治皇帝姍姍來遲。
朝臣和使節兩方排隊進入乾清宮,然後向弘治皇帝行禮。
大明朝臣這邊自然行跪禮,而蒙古使節只是鞠躬,很顯然蒙古人並未將明朝當作****上國看待,而只是作爲關係對等的邦交國,至於那兩名番僧,更是連禮數都省了,站在那兒好似木頭人一般。
沈溪心想,這時候應該走出個人大喊一句:爾等蠻夷,見到我朝天子爲何不跪?
但似乎這種兩國邦交模式已經成爲定規,無人提出反對意見,弘治皇帝自然而然地擡擡手說了句“衆卿平身”,沈溪便隨衆朝官一起站直身子。
以沈溪的官職,尚未有資格上朝,更不會參與到朝堂議事中來,但他當官以來,卻有不少機會見到弘治皇帝,算是朝臣的榮幸。
亦思馬因上前,恭恭敬敬行禮:“尊敬的皇帝陛下,不知爲何要將我等請來?不是說好幾天後賜予國書,准許我等回草原?”
亦思馬因很聰明,他不提大明朝廷賞賜之事,只說拿回國書,而按照以往慣例,大明朝廷在賜國書的同時會賜予大量禮物,何況這次他們還進呈了“天書”。
朱祐樘拿起龍案上的小冊子,對亦思馬因道:“朕派人請國師前來,是有一事不明。前段時間國師進獻的天書,朕已找人翻譯出來了,你們看看是否是這上面的內容?”
亦思馬因一臉驚訝,他顯然沒料到大明朝真的能找人把那鳥文字給翻譯出來,等小太監將譯文轉交到他手上,他看過後搖搖頭:“不對,這不是天書上的內容,天書上涉獵的,比這個要……更加博大精深。”
後面他咕嚕咕嚕說了兩句話,沈溪聽不太懂,旁邊的翻譯趕緊爲皇帝解釋,這是草原人讚美神的一種方式。
沈溪早就料到亦思馬因不會承認,他接過譯文後並未將內容看清楚,就說經文翻譯得不對,這是要死賴到底。
朱祐樘把譯文重新拿回手上,看着謝遷,問道:“謝愛卿,此經文是由何人翻譯?”
謝遷回道:“回陛下,是由詹事府右中允沈溪所譯,今日臣已將他帶到殿上,陛下可親自問他話。”
沈溪趕緊出列,向朱祐樘下跪行禮,朱祐樘看到沈溪,還是一如既往地和顏悅色,點了點頭道:
“是沈狀元,起身便是。”
讚許的同時,帶着稍許的懷疑,顯然連弘治皇帝也不太相信,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居然懂得番邦的文字,這可是連四夷館的那些專才都不能說出個之所以然的“天書”。
等沈溪起身,朱祐樘又道,“沈愛卿,你且將經文的內容,如實說來。每說一句,讓人轉譯成韃靼語,讓國師分辨……”
沈溪正要開口,卻被亦思馬因阻止,亦思馬因看着沈溪,臉上帶着看似和善的笑容,雙手擺了擺:“陛下,不用了,這位大人翻譯的,一定不是天書上的內容,所以他無論說什麼,都一定不對……”
弘治皇帝信不信沈溪是一回事,現在讓沈溪當衆翻譯,這亦思馬因卻一口咬定不是,就讓人覺得有點兒霸道了,是不是先聽過再說嘛。
但在沈溪看來,亦思馬因這招相當高明,從一開始就杜絕了所有懷疑的途徑……你不是****上國嗎,你不是之前就肯定我這份經書是“天書”嗎,現在我就要拿它換到相應的賞賜,至於別的我不想知道,你也別對我說。
“這個……”
朱祐樘自己也有些遲疑。
自登基以來,由於身體羸弱,弘治皇帝對道家、佛家養生之術非常迷戀,才造就了這一次看似笑話的外交事件,若他執意讓沈溪翻譯,那無異於打自己的臉,說明他被番邦人糊弄了。
同時,朱祐樘打從心眼兒裡不願意相信沈溪的翻譯是正確的,因爲這隻會令他長生的希望成爲泡影。
這個時候,老奸巨猾的謝遷笑着問道:“敢問亦思馬因國師,既然你說這份譯文不對,那閣下必定是知道原經文的內容?”
一句話,就讓亦思馬因的臉色稍微帶着尷尬,他想了想,微微搖頭:“謝大人,我對天書的內容,只是略知一二,你們中原有一句話,叫做……天機不可泄露。想來道理差不多如此,還是需要陛下找人正確理解上面的內容,不能隨便找人寫篇文章糊弄,如此才能長生不老。”
這亦思馬因除了故弄玄虛,還有意勾起朱祐樘的興趣,所有皇帝都希望長生不老,朱佑樘對於道家之術的癡迷,那可是世人皆知。
問題轉而進入僵局。
因爲沒人知道那所謂“天書”的內容,就算沈溪肯定自己所說是真的,但沒有第二個人站出來爲他作證,於是便各執一詞,而弘治皇帝之前又肯定了“天書”的價值,這讓大明朝在這次外交事件上陷入了被動。
就在場面顯得極爲尷尬時,沈溪走過去,對亦思馬因行個禮,沒有任何廢話,直接蹦出一句番邦語言,而且聽其話意,應該是一個問句,可在場卻沒一個人能聽懂,包括亦思馬因在內。
所有人都在想,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新科狀元到底嘰裡咕嚕說些什麼?
亦思馬因微微一笑道:“沈大人,可否用中原人的話,再說一遍呢?”
沈溪臉上帶着些微驚訝問道:“難道國師沒聽懂在下說的話?”
亦思馬因心想,隨便咕嚕兩句就敢冒充天書語言,你當我那麼好矇騙?
亦思馬因臉上笑容和善,輕輕搖頭,那模樣溫文爾雅,讓人一看便覺得他是個正人君子。
沈溪道:“國師先前曾言,對經文中內容略知一二,在下不過是說了經文的第一句內容,爲何國師全然不知?”
亦思馬因笑容頓時凝滯,臉色隨之冷了下來,但他仍舊肯定地道:“沈大人說錯了,這並非經文的第一句,我不想跟你談論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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