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人行事確實不靠譜,到申時三刻,太陽都快落山了,前面才傳話來說使節快到了。
此時前來等候的衆官員和隨從,早就一臉木然,一羣人沒精打采地整理好衣衫,等候迎接,誰想又過了小半個時辰人才過來。
蒙古使節長長的馬隊中,共有四輛馬車,卻沒一輛是用來坐人的,全都運送“貢品”……幾口大木箱,以及打成捆的羊皮。
以兩國邦交來說,這禮物簡直寒磣到了極點,但等他們回去時,說不一定就可以得到幾大車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饋贈。
這是中原王朝歷來與番邦外族交往的習慣,用厚禮獲取別人對****上國的肯定,但其實別人總把你當傻子和冤大頭看待,連要對你發動戰爭,也想着怎麼先從你這裡坑上一筆,籌集好了錢糧以便攻打你。
蒙古使節都是五大三粗的粗獷漢子,身材要比明廷派來迎接的官員壯實許多,沈溪這樣的小身板可不會主動上前丟人現眼。
接待的事情自然有鴻臚寺的人來做,沈溪遠得遠遠的,也不用聽對方說什麼,因爲聽了也聽不懂。
蒙古使節說話語速很快,就算偶爾用到漢語,說得也極不標準。
在沈溪到來前,有過接待使節經驗的朱希周就對他面授機宜,告訴他回頭記錄的文稿該如何寫,總的來說,就是要“編”,按照沈溪的理解,這****上國的新聞稿,要儘量避免與事實相同,讓民衆喜聞樂見覺得彰顯了國威就足矣。
蒙古人就算被趕到草原上,可自來帶着一股高傲……看不起中原人,整個大明朝對蒙古作戰勝多負少,沈溪也不知道這羣人哪兒來的優越感。
接待之後,蒙古人下榻於鴻臚寺所屬的會同館。
京城會同館共有兩處,一處是由原燕臺驛改造的澄清坊大街北會同館,另一處則是在玉河西岸新建的烏蠻驛會同館。
會同館並不是單獨的建築,而是一間間四合院,經過弘治五年改造後,北會同館共有屋舍三百七十六間,南會同館則有房間三百八十七間。
沈溪隨着車駕一直到烏蠻驛會同館外,會同館正九品大使,相當於國賓館館長的鴻臚寺官員老早便派人在外迎候。
等胡拱把人送進去住下,沈溪纔打了個哈欠,準備換身衣服回家。
“不用回翰林院了吧?”豐熙下了馬車,走到沈溪身邊問了一句。
沈溪看了看天色,這會兒天都快黑了,就算回翰苑估計也沒人了,翰林院晚上可是不會辦公的。
沈溪搖搖頭,正要跟豐熙等人離開,胡拱從會同館裡出來,笑道:“幾位,迎過使節,按照規矩是有一頓酒宴的。”
沈溪道:“這宴席算什麼名堂?”
胡拱湊過來,低聲道:“當作解穢酒罷!”
豐熙憤憤不平道:“這名堂好,今天硬是讓我們在大太陽底下等了一天,要是不吃這頓酒,我都不想回去呢……走走。”
沈溪道:“我就不去了,今天家裡有事,得先回去。”
胡拱擺手:“沈修撰,別人可以不去,你不去可不行,今天翰苑的人是以你馬首是瞻……豐編修,你說是不是?”
幾個人過來一勸,沈溪似乎不去就是不給面子,沈溪只能在心裡暗暗嘆息一聲,然後跟胡拱等人吃這頓“解穢酒”。
這頓宴席,其實是藉着迎使節的機會,公款吃喝,反正吃完後鴻臚寺那邊會給報銷,在衆官員看來,這種酒宴不吃白不吃。
酒宴在會同館專門接待使節的一個院子舉行,今日所有參與迎接蒙古達延部使節的官員、隨從,分爲三席,由會同館準備酒水膳食,所有人坐下來大吃大喝,因時節已經進入夏天,蔬菜和肉類供應非常齊備,宴席標準不低。
酒過三巡,胡拱感慨道:“沈修撰和豐編修如今在翰苑爲官,以後千萬記得外放……要外放啊……”
豐熙不以爲然:“下官還是覺得京城好些,胡少卿知道我腿腳不便,最經不起旅途之苦。”
胡拱的酒品一般,喝多了站起來,搭着豐熙的肩膀道:“要是不外放,你一年裡也不見到有這麼頓宴請,可若到地方,哪怕是個七品的知縣,想天天大吃大喝都行,你說這能一樣嗎?”
沈溪聽了不由皺眉。
或許胡拱屬於實話實說那類人,不喜歡拐彎抹角,但這麼明目張膽地說吃請的事,真的合適嗎?
在場的官員不少,要是傳到有心人耳中,以後還怎麼升遷?不過再一想,以胡拱的年歲和人脈,能做到從五品的鴻臚寺少卿已經很不容易了,一般來說,文官能做到正四品那就頂了天,想再往上,那需要莫大的機緣。
七卿衙門裡的職位,侍郎和右都御史爲正三品,全國上下那麼多文官,每三年出三百名進士,還有各路乙科出身的官員以及傳奉官、監生官,想做到這樣的級別簡直是癡心妄想。
沈溪沒那麼多想法,人人都想加官進爵,唯獨他想“緩一緩”,倒是胡拱勸他爭取外放的事,他很贊同,但以他的年歲,朝廷要放他爲一地父母官,怎麼也要等個三四年,那時弘治皇帝生命進入尾聲,他得小心再小心,才能保證不捲入政治漩渦中。
一頓酒宴,沈溪免不了喝酒,以前他是儘量推掉,可自從當了官後,這種應酬已是避無可避,面對同僚總得喝上幾杯,否則就是不給面子。可他酒量一般,喝上幾杯就算不至於發酒瘋,也覺得頭暈腦脹的。
吃過酒宴,已是二更過半,差不多晚上十點。
這年頭的人崇尚早睡早起,二更半絕對算得上夜深人靜,到處只聞犬吠聲。
衆人出來,好在鴻臚寺有專人相送,不然沈溪非常懷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找到家門。跳上馬車,他靠在車廂壁上閉目養神,過了大約兩刻鐘才趕到街口。沈溪沒讓隨從相送,而是獨自進了衚衕,提着個昏暗的燈籠等在那兒的朱山,這會兒早就哈欠連連。
“少爺,您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再等下去,我都快睡着了。”
朱山臉上帶着幾分懊惱,很顯然家裡爲了今日謝韻兒的生日準備了豐盛的飯菜,可沈溪沒回來,家裡只能將就吃了。之前沈溪便交待過,他若趕不及回家,家裡面不用等,若公事繁忙或許還會徹夜不歸。
回到家中,小院裡亮着燈,不過沈溪頭卻越來越沉。
謝韻兒打開門迎出來,出的卻是沈溪的房門……顯然她一直在裡面等,一向睡得挺早的林黛聞聲也起來了,不過小妮子此時已是睡眼惺忪。
“相公又有公事?”
謝韻兒說這話時,臉上多少帶着幽怨之色。本來沈溪替她慶祝生日是值得開心的事,人在異鄉,家裡人未必會記得她哪天過生,現在沈溪這個名義上的丈夫記得她,讓她很感動,可沈溪卻說到沒做到,在她生日這天放了鴿子。
沈溪找了涼毛巾擦洗臉,嘆道:“你也知道我今天跟鴻臚寺的人去城北迎接外蕃使節,一直等到天黑後纔算完事,之後是例行酒宴,翰林院的人以我居首,我不去就是不給人家面子,只能硬着頭皮參加,折騰死人了!”
“嗯。”
謝韻兒雖然心中稍微有些不快,但聽完沈溪解釋,也就釋懷了,心想:“我與他什麼關係,他能記得我的生日就很開心了,哪裡敢再苛求什麼?”
沈溪回來,林黛見沒什麼事情便回房睡覺,謝韻兒忙碌着幫沈溪端茶遞水,沈溪喝了半肚子酒,喝什麼都不對味,好在他還記得對謝韻兒的承諾,送她生日禮物。
沈溪將放在抽屜裡的房地契和租約拿出來,放在桌上,道:“說好給你的禮物,雖然遲了些,但好在今天還沒結束……”
謝韻兒好奇地接過,拿在手上,對着燈光一看,趕緊把東西稍微遠離燭火,免得不小心將契約給燒了。
“你……你從何而來?”
謝韻兒滿臉驚喜之色,瞪大了眼睛,比她見到御賜墨寶時尚要激動三分。
“那天李家送謝禮,連着畫一併送到的,本想在你生日時給你個驚喜,沒想到……總算在子時前趕回來了,你快收好吧。”沈溪道。
謝韻兒沒說什麼,低着頭到了牀前,等她坐下後,卻忍不住嗚咽起來。
沈溪沒有過去勸,他知道這是謝韻兒的心結。
見到謝家老宅、鋪子的房地契,她自然想到背後經歷的那些磨難,賣房賣屋只爲有錢疏通,迎回祖父和父親,最後不得已顛沛流離回汀州,一家人處處遭遇冷眼……
種種一切,好似到今日爲止有個了結……
聽着謝韻兒的哭泣聲,沈溪忍不住嘆道:“有什麼委屈,哭一哭也好,其實有時候我自己也想哭一場。可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呵呵……”
謝韻兒擡起頭,擦了擦粉頰上的淚水,勉強一笑:“相公安慰人的方式真獨特呢。”
沈溪笑道:“是嗎?我也覺得自己挺會安慰人的。”
謝韻兒低聲啐了一句,卻將手上的契約鄭重收好,雙頰紅彤彤地,走到沈溪跟前:“相公如果不想再吃東西,那就早些安睡,明天相公還要去翰林院上班呢。”
沈溪直接起身,到了牀邊,往下一躺:“想吃也吃不下,喝多了酒,肚子和腦袋都好難受。”
“嗯。”
謝韻兒乖巧地吹滅蠟燭,端着木托出房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