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文想到晚上還有一頓酒,頓時感覺人生快慰莫過於此,連句告辭的話都沒說,眉飛色舞地拿起店家剛送上桌的一壺酒下樓去了。
在沈明文眼裡,蘇通不過是個初進學的後生,學問上肯定是平平無奇沒什麼可探討的,最多是出來喝酒的時候主動幫忙結賬,充當冤大頭,讓他可以蹭吃蹭喝。
蘇通目送沈明文下樓,卻不知沈明文是出恭還是回家,但轉念一想,若出恭的話不該拿酒壺下去……
難道是把酒喝光了,把酒壺當夜壺?想想就覺得惡寒不已!
蘇通道:“沈老弟,令世伯還真是有些……健談啊。”
沈溪心說,什麼健談,根本就是個厚顏無恥之人!這全是李氏慣出的毛病,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被關在閣樓讀書,看起來可憐,但其實卻是一種享受,連基本的勞作都不用,人還不是養得又饞又懶?
當然,沈溪不能在外人面前數落長輩,這是禮法問題。之後沈溪和蘇通都刻意不再提沈明文,因爲這樣一個宛若蒼蠅般的存在,光是想起都覺得掃興,更不要說掛在嘴上了。
吃過午飯,蘇通帶沈溪到他落腳的地方看過。
蘇通住的地方,距離沈溪下榻的白馬河相對較遠。蘇通的意思是就算不能同住一家客棧,也可以搬到附近,相互也好有個照應。
蘇通道:“如今才六月初,進城的考生算不上多,若不趁着現在,到了七月,整個省城的客棧都會爆滿,再想找個中意的地方那就難了。到時連城中的公祠和廟宇,都會成爲考生的落腳點。”
沈溪點了點頭。
僅僅小小的寧化縣,就有生員二百,福建省七八十個縣,生員數量有一萬六七千人往上,就算不是每個生員都會參加鄉試,但參考的生員數量怎麼也得有四五千人,再加上送考的,省城一下子涌進一兩萬人,難怪會人滿爲患。
福建是江南教育相對先進的省份,在大明朝,每屆鄉試福建的錄取人數僅次於南北直隸和江西,與浙江和湖廣兩大省份旗鼓相當。
洪熙元年規定,福建鄉試錄取人數爲四十五人,景泰四年增加了十五個名額。到如今弘治十一年,這四五十年來福建一直是按鄉試錄取六十人來進行選拔。總體來說,鄉試的錄取率要比院試低許多,汀州府院試還有將近百分之十的通過率,而到了鄉試,連百分之二的錄取率都不到。
同時鄉試還有規定:“人材衆多去處,不拘額數,若人材未備,不及數者,從實充貢。”
這是朱元璋所下命令,若哪屆鄉試人才多,可以適當多召幾個,若人才少,不能找學問不及的濫竽充數。
但考官基本是能少招就少招,因爲多招,回頭被人查驗誰的才學不行,考官是要背責任的,但少招的話,就算有學子被人檢查出狗屁不通,他也能說,這一屆的考生就這等糟心樣,我好不容易纔拼湊出個榜單來。
蘇通介紹了幾名別的府縣的考生給沈溪認識,這只是蘇通進省城的第二天,才一天時間他就結識了幾個新朋友,這些人都在二十歲左右,屬於青年才俊。當他們得知沈溪十二歲就參加鄉試時,對沈溪立即熱情了幾分。
不是同鄉人,比較的心理不會太大,沈溪就不再是“別人家的孩子”。以他如此小的年歲參加鄉試,至少神童是沒有疑問了,如果能夠中舉,前途必然不可限量,這個時候不攀點兒交情,更待何時?
“原來蘇公子這兩日要找的,就是這位沈公子。現在一看,沈公子年少英才,卓爾不羣,果真是了不起的人物!”一名姓路的考生由衷地讚歎道。
“路兄所言極是,在下之所以要急於找到沈老弟,不但因他年少學問好,更因他在別的方面也很有本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連藏鉤、射覆都是掐指一算手到擒來,你沒見過可不知道有多神奇。”
蘇通不遺餘力在這些士子面前吹捧沈溪。
衆人紛紛表示驚歎和敬仰,有人滿是憧憬道:“有機會在下一定要見識見識!”
蘇通笑着說:“選日不如撞日,今兒在下在淮陽樓設宴,諸位不知可否賞面,一同去飲杯水酒?”
這些士子不由對望一眼,有的尚不知淮陽樓是何地方,但有人卻清楚,那可是城中有名的秦|樓楚館,主打的蘇菜很有名氣,可以說是福州城裡消費水平最高的飲宴之所,一般的人可消費不起。
但既然蘇通要請客,本着不吃白不吃的心理,衆士子紛紛爽快地應承下來。等蘇通出門送沈溪回客棧時,沈溪才把他心頭的疑惑問出:“蘇兄,這淮陽樓是何處?”
“好地方,跟咱汀州府的官所差不多,不過裝飾更加奢華,裡面的姑娘數量更多,姿色更佳,最重要的是……哈哈,你年紀小,跟你說了你也不懂!”
蘇通臉上帶着諱莫如深的笑容,“雖然不是官所,但聽聞有官府的背景,連福州教坊司的姑娘,都要經過選拔才能過去陪酒宴客,你說這地方厲不厲害?”
沈溪想了想,大概明白了。
私營的秦|樓楚館,居然能讓教坊司的姑娘去“串場”,這來頭的確夠大!
要知道風月場所,向來官、私分明,讓官所的女人去私營的青|樓侍候客人,本身就是違法行爲,除非有很深厚的官方背景。
這年頭只要跟官府扯上邊,一切皆有可能,指不定這淮陽樓幕後的大東家是哪個權貴,只是找個人出來充門面而已。
……
……
沈溪回去後又讀一個多時辰的書,快到黃昏時,蘇通親自派了馬車來迎接。沈明文雖然不知是要去哪裡,不過他早已經收拾整齊,就好像這次他纔是主賓一般。
沈明文好奇地問道:“七郎,今晚這頓宴席是去何處?”
沈溪搖頭:“不知道。”
蘇通的小廝恭敬道:“回沈老爺的話,今天我家老爺是請兩位到淮陽樓赴宴。”
沈明文一聽眼睛都綠了:“噢?淮陽樓?那可是好地方!這位蘇公子可真慷慨,聽說能去那兒飲宴的都是達官顯貴。”
一路上,沈明文都在跟沈溪說淮陽樓的好,什麼環境優雅,酒水香醇,菜色新穎,以爲沈溪不知道那淮陽樓裡有女人,不時搓着手,好像已忍不住要大快朵頤,到時候可能還要手腳並用。
等到了地方,蘇通已親自在門口迎候,道:“知道沈老弟你回去之後必定用功讀書,就沒親自去叨擾,裡面的宴席已經準備好了,沈老弟……沈伯父,裡面請!”
見到沈明文,蘇通有些尷尬,但想到沈明文畢竟是考過幾次鄉試的老手,同爲本屆考生,請來請教下經驗也是好的。
沈明文沒跟蘇通招呼,人已麻溜地走進淮陽樓,蘇通在後面提醒沈溪:“沈老弟,晌午的時候沒跟你細說,其實我認識的這幾位,都是本屆鄉試解元的大熱門,尤其那位路公子,他上屆鄉試就參加過,聽說本來是點他的解元,結果核查文章犯禁,這才榜上無名。這一屆他應該十拿九穩啊。”
沈溪知道蘇通交遊廣闊,得知的“小道消息”很多,至於中午那位路公子路呈,給沈溪留下的印象並不是很深,相貌平庸,穿着樸素,好在說的話還算中聽。
一般來說,內簾官既然點了誰爲解元,文章肯定仔細審讀過,早已確定文章有無犯禁,不可能到點了解元后才複覈發現文章有問題,這可不單單是考生的問題,連主考官和同考官都要擔負責任。
沈溪猜想,若真是點了解元還被刷下來,肯定是上一屆鄉試出現了營私舞弊的情況,路呈的解元之位被人生生頂替了。
沈溪已經注意到,路呈的家世似乎不怎麼好。
沈溪心裡帶着幾分擔憂,要說這福建之地山高皇帝遠,簾官大多是福建承宣布政使司的官員,手中權力太大,這樣的鄉試想公平公正非常困難,就算他的文章出類拔萃,若不打通關節,很可能會名落孫山。
……
……
華燈初上,淮陽樓裡燈火輝煌,上得二樓,在紗幔繚繞顯得美輪美奐的宴客廳裡,十幾人盤膝圍坐在一張大圓桌邊,桌上擺滿美酒菜餚,沈溪進門時,已有姑娘在爲衆人敬酒。
蘇通面帶慚愧之色:“今日本想晚些開席等沈老弟你過來,但實在捺不住他們的熱情……”
沈溪點頭表示理解。
這些個讀書人,看上去道貌岸然,可到了青|樓楚館這種地方,見到美酒美食美人,哪裡還能恪守本分?
見蘇通帶着沈溪進門,衆人趕緊起身行禮……怎麼說蘇通都是這場宴席的東主,而沈溪又是主賓,他們不敢怠慢。
其中幾人沈溪中午就見過,有的沈溪卻尚屬初次見面,需要引介一番,反倒是沈明文大大咧咧,一進宴客廳就找了個空位置自行坐了下來,一邊拿起筷子夾菜,一邊讓旁邊的姑娘給他斟酒。
如此沈明文兀自不滿足,竟然趁機伸出鹹豬手,去摸那陪酒姑娘的纖纖玉手,先佔點兒便宜再說。
衆人落座,沈溪坐在蘇通的左手邊,而右方坐着的則是蘇通推崇備至的路呈,席間還有一名士子引起沈溪的注意,此人姓陳名琛,字思獻,晉江人,今年二十一歲。
根據沈溪前世的記憶,陳琛是明朝福建著名理學家蔡清的弟子。
蔡清而立之年中進士,累官至南京文選郎中、江西提學副使,其花一生心血,力學六經、諸子及史集等書,對程顥、程頤、朱熹等人的著作研讀尤精。他在泉州開元寺結社研究《易》學,陳琛便是最著名的弟子之一。該社有二十八人,號稱“清源治《易》二十八宿”。時人稱“今天下言《易》都皆推晉江;成、宏間,士大夫談理學,唯清尤爲精詣。”
而陳琛也很了得,平生著作有《四書淺說》六卷,《易經》六卷,《正學編》一卷,《紫峰文集》十二卷。
沈溪曾看過陳琛的墓誌銘,此人是正德五年舉人,正德十二年進士,歷官刑部山西司主事、南京戶部雲南司主事、南京吏部考功郎中,是明代中後期最有代表性的朱子學者。
陳琛有一件事比較出名,那就是他在弘治十一年的福建鄉試中,因爲“不交賄用”而名落孫山。
沈溪深吸了一口氣,因爲不肯行賄這樣一個大才子就只能接受落榜的命運,這一屆福建的鄉試該得有多黑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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