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溫和的沈明鈞竟然出言頂撞自己,這是李氏怎麼也沒有想到的,她只能將此歸咎於兒媳婦。
李氏冷哼一聲,轉身走出屋門來到外面的院子,出來的時候她悄悄地用手巾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淚水,不想讓人看到她的軟弱。
沈溪和林黛原本站在院子裡側耳傾聽,見李氏出來,沈溪趕緊拉着林黛到雜物房裡躲了起來。
長輩吵架,兩個小輩可不能隨便摻和!
沈溪覺察,李氏其實也很傷心,若非家道中落,她何嘗不想讓沈氏子孫都能蒙學讀書,將來有個好出路?
屋子裡,沈明新將沈明鈞扶起來,用責怪的口吻道:“五弟,不是做兄長的說你,其實娘心裡也不好受,她在家的時候經常唸叨你,怕你累了餓了,還讓弟妹帶着孩子進城來看你……你怎麼能頂撞她老人家呢?”
沈明鈞羞慚地低下頭:“我只是想讓小郎將來有出息,這才冒犯娘……娘千辛萬苦將我們拉扯大,又張羅着給我們娶妻生子,永生永世我也不敢忘懷。”
沈明新看向周氏:“弟妹,娘到底是一家之主,就算咱們做晚輩的心裡有怨氣,也不能當着孃的面說啊!”
雖然搶了沈溪讀書機會的是沈明新的兒子,但周氏對沈明新夫婦並無偏見,畢竟當初她也投了沈元一票。
在感情上,沈家四房和五房還是走得比較近的。周氏斂起裙子道:“四伯教訓的是,可小郎的確是得到一位高人的賞識才有機會讀書,還請四伯在娘面前美言兩句,妾身感激不盡。”
說着周氏便向沈明新施了一禮,沈明新趕緊扶起她:“弟妹這是作什麼?唉,現在孃親正在氣頭上,怎麼勸啊?”
周氏道:“小郎去學塾方纔幾日,不妨讓娘帶着他和六郎到先生那裡考校,若小郎是讀書的材料,就讓小郎繼續讀下去,若不行我們也就死心了!”
“這不失爲一個解決事情的好辦法……你們兩口子隨我出去,跟娘認錯。”說罷,沈明新率先出門,沈明鈞夫婦緊緊的跟在後面。
到了門口,夫妻二人同時給李氏跪下認錯。
沈明新扶着李氏,道:“娘,您看老幺和他媳婦都來給您認錯了,就原諒他們吧。都是氣頭上的話,您老別放在心裡。”
李氏輕哼一聲,什麼都不說。
這時候沈溪和林黛躲在雜物房裡,探過小腦袋,透過半掩的房門偷瞧。見周氏跪倒在地,林黛情急之下就想開門出去,沈溪一把拉住她:“大人的事,我們別管。”
林黛非常着急:“我不想娘跪在冷冰冰的地上,我要去扶起她。”
“聽話,這個時候咱們出去純粹是添亂,還是老老實實待着。”說完沈溪把小蘿莉拉到身邊,然後用警告的目光看向她。
林黛掙扎了一會兒,隨後將俏臉埋進沈溪胸前,淚水刷刷地落了下來。
這時門外傳來沈明新的聲音:“娘,您常教導我們,一家人要和和睦睦,小郎這孩子打小就聰明,他若讀書未必不能成材。”
李氏怒道:“如此說來,你也要跟娘唱反調?”
“倒不是兒子替老幺說話,只是……娘何不試試小郎是否有讀書的潛質?他蒙學有幾日了,帶去先生那兒跟六郎一起考校,若小郎真是讀書種子,娘何不成全於他?若是不行,那娘就帶着弟妹和小郎回村!”
李氏沉默了好一會兒,顯然在考慮這個提議是否可行。
其實做老人家的也會顧忌兒女的感受,之前成全了爲家裡盡職盡責的四兒子,可小兒子那邊又心懷不滿,如果通過考校能讓沈溪讀不成書,順便要沈明鈞兩口子心甘情願放棄,倒也不妨一試。
沈溪畢竟才蒙學幾日,就算之前有個老道士教了他些知識,也不可能在考校中勝出已讀了三個月書的沈元。
“好。”
李氏最後終於屈服,“不過我先把話挑明,若小郎不是讀書的材料,你們夫妻就死了這條心,將來不可再對此心懷怨念。”
沈明鈞磕頭道:“多謝娘給小郎機會。”
……
……
李氏讓沈明鈞準備好拜訪先生的禮物,趁着天沒黑,一家人去城中拜訪開文學館的塾師蘇雲鍾。
蘇家一家老小就住在學館後面,四進的院子,除了正房外,其餘房間大都利用起來,充作學生的宿舍。開文學館的學生大多來自寧化縣城周邊,許多人上學要走上一兩天,根本不可能每天回家,因此只能選擇住校。
比如沈永卓和沈元讀書,每年每人除了一兩銀子的束脩外,讀書期間每人每月的住校費和生活費尚需三四百文,兩個人加起來就是七八百文,可以說是一筆非常巨大的開支,普通人家根本承受不了。
到了地頭,沈明新先去宿舍把沈元叫出來,這趟名義上是來給先生送禮,其實是爲考校沈元和沈溪的學問。
“憨娃兒,娘只能爲你爭取到這些,進去之後如果不行就算了,只能說咱沒讀書的命啊。”
進入蘇家正院拜見先生之前,周氏拉着沈溪的手,顯得很躊躇。原本兒子順利蒙學,以爲生活有了奔頭,誰想竟橫生枝節……如果一會兒考校不順,那兒子的將來就毀了,辛辛苦苦賺錢卻爲他人做嫁衣裳,她如何甘心?
來到蘇家正堂,蘇雲鍾親自接待。
怎麼說也是祖孫三代人前來拜訪送禮,伸手不打笑臉人,蘇雲鍾就算平日裡教學顯得有些敷衍,但待人處事尚算和氣。
“蘇先生,老身將孫子三人送到您這裡來讀書,平日裡無暇拜訪,今日進城特來相謝。把禮物拿過來。”
李氏說着,讓沈明鈞送上裝有茶葉罐、白糖罐和三尺青布的竹籃。
蘇雲鍾捋着鬍子,笑着說道:“老夫人客氣了。”
閒談一會兒,李氏說的都是些恭維話,到後面纔像想起什麼,問道:“我這兩個孫兒,不知平日裡學習如何,可是有讓先生爲難之處?”
蘇雲鍾看着個頭差不多的沈元和沈溪,微微點了點頭:“沈元這孩子,敏而好學,非平常孩子可比。至於沈溪……他方來幾日,尚未顯山露水。”
這話說完,李氏和沈明鈞夫婦的心情大不一樣。
沈明均夫婦滿臉黯然,李氏看了兒子和兒媳婦一眼,笑眯眯地對蘇雲鍾道:“老身此來有個不情之請,請先生考校一下他二人的學問,若哪個孩子學得差一些,就讓他回去務農,畢竟我沈家供不起兩個小輩讀書。只能二者取一。”
蘇雲鍾這才明白李氏來訪的目的,他平日裡見慣了拜師和退學的家長,這年頭,不是每家孩子都有銀子來供子侄讀書,就算一時手頭寬裕,難保將來家裡不會出現變故,退學的事情很常見。
“本夫子教給他們的不多,如今正在學《論語》,不妨由二人將所學的《論語》背出來,看看誰記得多。”
蘇雲鍾話剛說完,周氏立馬急了,想爲兒子辯解幾句。
雖然沈溪說跟個老道士學了幾天,但卻不是正統的知識,沈溪進學堂學習《論語》不過五天,怎麼可能比學了三個月的沈元記得多?
李氏惡狠狠地瞪着周氏,沈明鈞也扯了扯妻子的衣襟,周氏這才黯然退到後面。
李氏道:“先生的話聽到沒有,六郎,你先背吧。”
“是。”
沈元先對李氏和先生行禮,頓了頓,開始從《論語》的《學而篇》開始背誦。一連背了六七篇,中間只有稍有停頓,因爲有些字先生沒教,他不知其意,只能依靠死記硬背。
不過一句句聖人之言他口中背出,蘇雲鍾聽得連連點頭嘉許,等沈元背到剛學的一篇停下來,蘇雲鍾笑着道:“記性不錯,只是其中有少許錯誤,回去後當多加誦讀。”
“是,先生,學生謹記。”沈元不但背得熟,還非常有禮貌。
隨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溪身上,接下來輪到他背誦了。
蘇雲鍾想到沈溪是插班生,前面的部分根本沒教給他,於是道:“你沒學幾天,就撿你會的背誦吧。”
“謝謝先生,弟子可以從頭開始背。”
沈溪絲毫不怵,往前一站,目光中正平和,當下也從《論語》的《學而篇》開始背誦。
沈溪博聞強識,區區《論語》根本難不倒他,而且因爲他了解每一句話的意思,背起來不但流利,而且發音準確,沒有絲毫停滯。
背完剛剛學的《述而篇》,沈溪仍未停下,《泰伯》、《子罕》直至《鄉黨》,一直將後面三篇尚未學的《論語上篇》全都背誦完畢纔算完,中間沒有一個字錯誤。
開始的時候,周氏臉上滿是絕望,可在聽到兒子那流利的背誦聲後,她的心逐漸安定下來,等沈溪全部背誦完停下,便是旁觀者也能判斷出孰優孰劣,她的臉上掛滿了笑意。
“……先生,弟子背完了,請您教導。”沈溪深施一禮,禮數絲毫也不落於人後。
蘇雲鍾眉頭緊皺,仔細打量沈溪,最後帶着幾分疑惑問道:“背得倒是不錯,只是……本夫子尚且教授的部分,你是怎麼背出來的?”
“回先生的話,先生教導弟子,要溫故知新,弟子謹記在心,回去之後不但溫習學過的內容,同時也將後面的內容熟讀後銘記心中,只爲早些追上同窗的進度,不落於人後。”
沈溪的話不但是爲自己解釋,變相也是恭維蘇雲鍾教導有方,令蘇雲鍾大爲滿意:“好好好,孺子可教。此番考校,的確是沈溪這孩子更勝一籌,不過……沈元也甚有天分,是不可多得的讀書種子。老夫人,依本夫子的看法,此二人都非池中之物啊。”
蘇雲鐘的話令周氏掩面而泣,她怎麼都沒想到自己兒子這麼爭氣,不但能在考校中取勝,還能得到先生如此讚許。
李氏更爲驚訝,本來她已經做好了犧牲沈溪的準備,但結果卻是入學晚的沈溪完勝她看好的沈元,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答。
沈明新這時候走過來,勸慰道:“娘,蘇先生的話說得中肯,我看不妨讓六郎和小郎繼續讀書吧,大不了我們這些做長輩的節省一些,想辦法多賺點兒錢……家裡多個人讀書,也多個念想不是?”
李氏看着眼巴巴看着她的沈元和沈溪,兩個孫子同樣是心頭肉,連先生都覺得他們是讀書種子,若她依然強硬地拒絕,那就不是厚此薄彼的問題了,可能兩個兒子都會對她有成見。
“好。”
李氏到底要維護沈家的團結,最後終於首肯,“就依照先生的話,不過六郎和小郎一定要認真讀書,以後每過半年都讓先生考校,若誰懈怠,就不再有讀書的機會。你們可聽清楚了?”
沈元和沈溪異口同聲回答:“孫兒謹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