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城跟沈溪見面的時間不長,很快告退,至於接下來的事情,沈溪會安排專人幫助其打點。
宋小城送來的物資不少,包括稻穀、茶籽油、石英砂、桐油等,新城提供了一個巨大的市場,大江南北的商人都可以在這裡交易。
以車馬幫爲基礎的汀州商會曾是沈溪最大的倚靠,不過現在已不能簡單稱之爲汀州商會,而應該叫做福建商會。
如今整個福建的商賈基本都已加入進來,甚至於福建從布政使司到府縣的官員,還有都司衙門到各衛所、千戶所的將領基本都在商會佔據股份,儼然是一個龐大的商業帝國,得到黑白兩道通力支持,當然這也跟沈溪在朝中崇高的地位有關。
基本上所有人都有利可圖,百姓也因爲商會的快速發展而分享到足夠的利益,使得商會成爲了一杆大旗,引人矚目。
不過沈溪明白,這種商業模式的成功只是暫時的。
商人趨利,一旦有了組織,他們琢磨的便是以最小的本錢賺取最大的利潤,爲此甚至不惜違背道德和法律,非要有他這樣強有力的大手來干預不可,一旦他倒臺,或者不再管理商會內的事情,那這股強大的經濟集團將會成爲一匹逐漸失控的野馬,重演前世明末的亂象。
到了晚上,沈溪來到惠娘和李衿的寓所,把宋小城到新城來的事情一說,惠娘搖搖頭:“不知道小城能否一直走正途……總覺得他沒有老九那麼踏實,或許老爺該早些讓他進入朝堂,不然身上總帶着一股匪氣,讓人放心不下……”
惠娘對宋小城的評價並不高。
雖然昔日汀州商會初建時,宋小城長時間擔任惠孃的副手,但到底只是佔了機靈和人脈廣泛的優勢,後來隨着大批人加入商會,許多人的能力比宋小城更強,但就因爲宋小城屬於絕對的嫡系,纔沒人能撼動其地位。
這幾年沈溪對宋小城的栽培和使用,是讓其管理日益龐大的商業帝國。
宋小城遊走於大明各處,從東北到西南,又從西北到東南,基本上打通了各承宣布政使司的官場與商場渠道,積累了廣泛人脈,現在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宋小城代表了沈溪,不管到何處都會被奉爲座上客。
但與之對應的是,馬九如今已經是朝廷任命的正四品宣威將軍,平時在沈溪跟前聽用,但若放出去的話,起碼是衛指揮僉事的高官,而宋小城卻一直沒有獲得朝廷認可,其心態恐怕有一定轉變。
沈溪笑道:“還是惠娘對他了解深刻,不過仔細想來,他其實沒做錯什麼,這幾年幫我打理生意上的事,還算不錯。”
“就怕老爺看走了眼。”
惠娘沒好氣地白了沈溪一眼,“妾身聽說他在福建地方開始亂來,府縣衙門的人都怕他,欺男霸女的事情沒少做……不能讓他這麼繼續下去,最好留他在新城,方便近距離監督,又或者讓他在朝中做個小官。畢竟他也算是跟咱起於微末之人,就此打入另冊也不應該。”
惠娘終歸念及舊情,雖然她覺得宋小城已有失控的跡象,卻不建議沈溪輕易便將宋小城捨棄。
不過惠娘對沈溪身邊人的使用意見,未必能左右沈溪的思想,沈溪有自己的打算。
沈溪支應一番,又跟惠娘和李衿說了不少生意上的事,外邊響起二更鼓,不知不覺已到沐浴更衣準備休息時。
惠娘忽然道:“隨安和東喜那兩個丫頭過來後,老爺怕是連人都沒看過吧?”
沈溪嘿嘿笑了笑:“見不見有什麼關係呢?”
惠娘嘟着嘴:“難道老爺怕妾身將人硬塞到老爺榻上不成?兩個可人的丫頭,老爺不喜歡也就罷了,但該她們做的服侍之事,還是要做的。”
侍奉沈溪沐浴更衣的事,惠娘不會親自做,而是交給李衿、隨安和東喜……隨安和東喜負責燒水和提水,李衿則幫忙打理。
惠娘暫時離開,房間裡只剩下沈溪和李衿。
沈溪問了幾句有關惠孃的事,李衿道:“還算不錯吧,姐姐最近清心寡慾,每天都在念佛經呢。”
“怎麼又看起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了……”
沈溪對於惠孃的執拗有幾分無奈,不過他能理解惠孃的心態,在這時代壓抑久了,總需要一些心靈上的寄託。
李衿輕聲道:“姐姐說她要贖罪,至於具體原因是什麼,妾身便不知道了。”
李衿雖然平時對惠娘言聽計從,但不代表她沒有自己的想法,隨着跟沈溪相處時日增多,她摸清楚了沈溪的性格和喜好,偶爾會在沈溪這裡說一些惠孃的秘密,她知道這樣做對惠娘沒有任何害處,反而有助於沈溪更瞭解惠娘。
若是她不說,沈溪或許永遠也不可能知道惠娘心中的真實想法。
沈溪道:“以往的事,她還是放不下……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李衿想了想,回答道:“姐姐不會是又在想泓兒了吧?平時閒下來她就會做小兒的衣服,不過也知道用不上……姐姐常唸叨泓兒,能到他能到南方來,卻又怕泓兒年歲小不適應路上的顛簸,更怕來回折騰耽誤泓兒的學業。”
沈溪點點頭,問道:“那你呢?你想泓兒?”
“嗯。”
李衿認真地回答,“泓兒是我和姐姐全部的希望所在。”
沈溪搖頭:“你的希望不該放在別人的孩子上,你該有自己的孩子……你姐姐一直在幫你,不過爲什麼一直沒動靜呢?”
李衿神色暗淡,爲了能讓她及早懷孕,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孩子,惠娘犧牲很大,把大多數侍寢的機會都留給了李衿,儘量讓李衿跟沈溪獨處,爲的就是讓李衿及早生下孩子,讓這小院重新恢復生機和活力。
李衿道:“或許是妾身沒有福分吧。”
“你年歲不大,以後機會多的是……很多時候要看緣分,不能太過奢求,命裡有時終須有。”沈溪笑着安慰。
李衿點了點頭,她明白事理,不會對某些事太過苛求,主要還是她隨遇而安慣了,不會對一些事情長久糾結。
沈溪沒有再提孩子的話題,總歸他會努力幫李衿懷上孩子,至於是否真能如願難說,畢竟沈溪常常因爲疲累或者身邊女人過多的問題,不可能在照顧李衿和惠娘情感上做到面面俱到。
這也是沈溪的困擾所在,多情就沒法做到專情,他從未想過當一個聖人,也不以坐懷不亂來要求自己,那樣會違揹他的本心。
沈溪又問了惠娘一些事,李衿都詳細解答,沈溪感受到惠娘那種孤單無助,嘆息道:“或許真如你所言,泓兒在時,你姐姐能保持一種健康良好的心態,現在她少了孩子陪伴,又身處這種陌生的地方,好像被關在囚籠裡,難免會多想……有時間多陪你姐姐到城裡走走,讓她散散心。”
“嗯。”
李衿點頭,對於沈溪的話她基本是言聽計從。
沈溪再道:“不過泓兒真有可能會在年底前到新城來,若是怕耽誤他的學業,我會寫信讓帶先生一起過來,到時候我會想辦法讓你跟你姐姐去看望他。”
“真的嗎?”
李衿很高興,畢竟她自己也很想念沈泓,那是以前家中最讓人歡樂的時光,少了沈泓後,連李衿的心態也在逐漸改變,意志日益消沉。
沈溪道:“這件事暫時別跟你姐姐說,我怕她不同意……她的想法太多,很多時候我沒法跟她較真兒……她雖然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但更多的時候還是要聽我的,畢竟我纔是一家之主。”
……
……
長夜漫漫,沈溪享盡溫柔,不過在一切平復後,他心中百念俱雜,一時無心睡眠,乾脆起身穿好衣服,來到窗前的書桌前坐下。
沈溪對未來的規劃更像是自找麻煩。
他前半生宛若浮萍,在考學和做官中四處奔走,下半生似乎還要繼續當浮萍,給自己帶來麻煩的同時,還讓身邊人跟着一起吃苦。
“老爺最近好像心事越發多了。”
惠娘半夜醒來,發現沈溪不在枕邊,側頭一看,沈溪端坐於書桌前,背影蕭瑟。惠娘擦了擦眼睛,心頭好奇,乾脆披了件衣服到身上,起牀來到沈溪身後,發現他手執毛筆面對孤燈,面前一張紙卻空空如也,於是好奇地問了一句。
隨即惠娘在沈溪身邊的凳子上坐下。
萬籟俱寂,兩人能清楚聽到外面的風聲,中秋節過後,天氣變得冷起來,即便在江南地界也能感受到一股浸人的寒意。
沈溪道:“趁着晚上安靜時想想事情,總歸能把混亂的思路給理出頭緒來。”
惠娘搖頭:“老爺是擔心未來清繳倭寇的戰事,還是說想就此退隱山林?總覺得老爺不太熱衷朝事,本來依照陛下的寵信,老爺可以在朝堂隻手遮天,做一個無人可及的權臣,但老爺好像有意避諱這些事情……實在讓人捉摸不透……”
沈溪笑着搖頭:“當個權臣有什麼好,隻手遮天的結果意味着成爲別人的心腹大患,一時間或許能保持地位,但若是長久的話……最終只會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惠娘望着沈溪,基本能理解沈溪這種心態,當了官卻不想揹負太多東西,最後只能在很多問題上選擇逃避。
“但現在朝廷的情況,已不容許老爺繼續逃避……老爺已有足夠的聲望和地位,若是謝閣老退下後,老爺難道還不站出來主持朝局?沒有老爺,怕是這世道都要亂。”
惠孃的話蘊含深意,因爲她很清楚現在的皇帝有多胡鬧。
朝堂的穩定建立在沈溪和謝遷等人治理的基礎上,一干文臣將司禮監的權力壓到了最低點,但若將來發生變故,比如說謝遷退下來,或者沈溪致仕不幹,朝堂肯定會出大亂子。
正德皇帝的性格決定了這是個容易出權臣的時代,朝堂很容易被人掌控,而能做到這一點的不會是少有跟朱厚照接觸的朝中大臣,而是皇帝近臣,比如說張苑以及未來司禮監掌印的繼任者,又或者是江彬和許泰之流。
沈溪道:“這世上少了誰都能運轉,就算我能幫朝廷做一些事,也並非必須,我不會想若有一天自己離開朝堂會發生什麼事。不管少了誰,大明依然會運轉下去,未來幾十年到幾百年都未必會有變化。”
“是這樣嗎?”惠娘臉上滿是迷惑。
沈溪嘆道:“一個王朝維繫的時間太久,需要幾代人連續發力纔有可能發生一點變化,僅憑我一人很難做到這一點……若強行改變,意味着我與世俗格格不入,無論這種變化是對是錯,歷史或許都會將我歸類爲罪人。”
惠娘聽到這番話,忽然意識到沈溪的情況比她預想中更加嚴重。
“難道老爺如此便放棄了?”
沈溪無奈搖頭:“這新城,算是我的一次嘗試,希望通過這種方式進行變革,既然在大明地界很難做到,那就在國境內開闢一處不同於其他城鎮的地方,做一些試驗,不過現在看來……應該是失敗了。”
“老爺做得很好啊。”惠娘並沒有覺得沈溪建造新城失敗了,反而覺得非常成功。
沈溪道:“你看到的,只是這座城市表面的變化,這裡的街道跟百姓的生活方式,跟普通城市裡的人有很大的區別,工人的比重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大。但你要知道,這裡還是要嚴格按照大明的規矩來,即便我想有所改變,接下來陛下駕臨,御史言官會對我所做出的改變說三道四,最後逼着我將一切改回原本的模樣。”
惠娘搖頭:“老爺是擔心陛下到來,會推翻老爺最初的設想?”
“嗯。”
沈溪點頭道,“是,但也不算完全是。陛下是否到來,其實無關緊要,是我意識到一個棘手的問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無論在何處做出改變,都會讓陛下以及陛下身邊的人對這些變化說三道四,我所做一切都是徒勞……我想改變整個世界,而非這一隅之地。”
這下惠娘徹底茫然了,搖搖頭表示自己完全不能理解,但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房間裡陷入一片死寂。
……
……
朱厚照從京城出發。
鑾駕抵達通州上船,他已非常倦怠,因爲出遊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按照吩咐,在他出遊時不必封鎖河道,大運河上依然有來往船隻,不過在朱厚照的船隊經過時,這些船隻必須提前停靠港口,耐心等候,一直等皇帝的船隻過去之後他們才能繼續上路。
大批騎兵沿岸跟隨,確保安全無恙。
但是,浩浩蕩蕩的船隊中,皇帝的坐船非常普通,並沒有那種旌旗招展鋪天蓋地的浩大感覺,跟朱厚照第一次南下江南遊玩時的情況差不多。
“當了皇帝,居然跟做太子時一樣?那與乘坐民船有何區別?”
朱厚照很鬱悶,因爲他的船不大,沒有體現出跟運河上其他船隻的差別,問題便在於大運河年久失修,疏浚不暢,大型船隻都跑不了,大江大河上的船沒法走運河,運河上的船幾乎都是統一制式,朱厚照的船雖然是官船,但跟民間船隻差別很小。
這次出行,跟朱厚照的心理預期落差太大。
朱厚照最初喜歡到甲板上欣賞兩岸風景,但出來幾次後便覺得沒什麼意思,乾脆躲進船艙裡不出來,這也跟他近來感染風寒有關。
再加上沈亦兒對他愛搭不理,鍾夫人那邊也沒有屈從的意思,朱厚照覺得自己成爲孤家寡人,甚至隱隱有些後悔出來,覺得自己待在皇宮裡天天守着宮市也很有趣味,不至於這般遭罪。
“陛下,這兩天風平浪靜,沿途驛站都準備妥當,不過落榻處不是很寬敞,畢竟不是大的城池,沒有設行在……”
以往大明皇帝很少出遊,所以朝廷並未有在運河沿途修建行宮的計劃,只有故都南京纔有專門供皇帝居住的宮殿,除此之外倒是西北這幾年爲朱厚照準備過行宮,卻是臨時修繕而成。
張苑在朱厚照跟前說的話,基本都是“肺腑之言”,把具體情況跟朱厚照說清楚,免得回頭被皇帝以欺瞞爲由加以怪責。
卻不知這些話也讓朱厚照不爽,喝道:“不是已提前安排人鋪路了麼?怎麼準備那麼久依然是這副德性?”
朱厚照的叱罵讓張苑措手不及,連忙解釋:“陛下,其實……鑾駕還沒到事前打點過的地方,這不連京師地面都沒出,這兩年山東和北直隸連續遭遇戰亂,前面的滄州城還差點兒被賊軍擊破……”
張苑努力辯解,朱厚照卻沒耐心仔細聽,一擺手道:“有安排就趕緊去叫人,最多給你一天時間,再讓朕旅途如此鬱悶的話,唯你是問。”
張苑本以爲朱厚照可能會說,若是再沒樂子,就乾脆打道回府,這對他來說是好事。
不過現在朱厚照只是威脅要拿他治罪,張苑意識到已不能指望李榮派去的人,必須儘快把皇帝吃喝玩樂的問題落實。
好在皇帝給了他時間,張苑趕緊行禮:“陛下請放寬心,爲您南巡安排的娛樂助興的節目,今明兩天一定可以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