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和胡璉出了守備衙門,胡璉憤憤不平:“正午時我就發現情況不對,主張撤兵,張苑卻堅持追擊,最後蠱惑陛下成功,終於釀成之後的慘敗,他卻不揹負任何責任,還想讓我們擔責!”
王守仁嘆道:“也是我思慮不周,以爲韃靼兵馬不足,不會強行接戰,結果韃靼人卻鬼使神差派兵來跟我軍交鋒。重器兄,你可有算出軍中損失?”
問及痛處,胡璉顯得很無奈,“出兵五千,折損士兵一千二百多人,馬匹……兩千餘……至於城塞下還有諸多死傷,尚未統計清楚……”
“唉!”
聽到如此大的損失,王守仁不由嘆氣。
這次失敗必然有人要承擔責任,而朱厚照作爲皇帝肯定不會讓自己背鍋,如此一來誰都有可能成爲替罪羔羊。
胡璉又道:“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最後反擊殺傷韃靼人約有四百餘,之前騎兵交鋒時殺敵也有六七百之數,可惜屍首未帶回來,所以這個數字有待商榷!”
大明軍功,始終要見到首級,現在回來的將士稟報說殺了那麼多敵人,但屍體和頭顱全都沒帶回,什麼證物都沒有,如此一來數字只存在於口頭上。
王守仁擡頭看了看天色,此時已是黃昏時分,雖然雨早停了,但依然烏雲密佈,當下嘆道:“卻不知這次有多少人爲此擔責,重器兄,你我……”
胡璉道:“責任我們共同承擔,回去我就上疏跟陛下請罪,明日陛下不是要接見臣僚?到時候大不了請辭歸鄉……”
王守仁本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顯然不覺得一個請辭就能解決問題。
二人正要離開,卻見前面過來幾人,遠遠地被他們的侍衛給攔住了。
“誰?”
王守仁問了一句。
等定睛看清楚,才發現來人中爲首那個是朱厚照最近很寵信的宣府副總兵許泰,許泰得到放行後過來,恭敬地行了個禮:“兩位大人,末將有事啓奏。”
“什麼事?”
王守仁跟胡璉對視一眼,沒猜出許泰前來拜訪的目的。
許泰道:“末將要跟兩位大人蔘劾宣府總兵白玉,他平時便仗勢欺人,欺壓軍中良善,非法侵佔官兵軍餉,之前領兵出城更是臨陣脫逃,導致兵馬羣龍無首,終於迎來一場慘敗!若讓他繼續留在軍中而不治罪,會讓將士離心離德……”
王守仁大概聽明白許泰的意思,這次朝廷不是要找替罪羔羊嗎?主要責任應該由領兵的白玉來承擔,如此方方面面都好交代。
作爲白玉的下屬,許泰搶先來告白玉的刁狀,意思是要跟白玉劃清關係,同時也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當然許泰也可以去找張苑參劾白玉,但問題是白玉是張苑的人,再加上朱厚照要聽身邊人和軍中兩方意見,所以便來找王守仁和胡璉參奏,以往一舉奏功。
王守仁道:“回去再詳談,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說完,一行人往中軍轅門而去。
……
……
朱厚照從城頭上下來,驚魂未定,以至於連接見軍將和官員的心都沒了,回到守備衙門時,整個人還在回想之前城頭上的遭遇。
朱厚照唸叨:“若是遲一步,那些韃子殺進城來,可能朕就要當太上皇了!”
麗妃一直守在旁邊,看着朱厚照的反應,多少體會出小皇帝之前的緊張,不過她又有些可憐眼前的少年,說是有多少雄心壯志,但到了危急時刻就原形畢露。
“陛下,這不怪您,都是白總兵領兵交戰不力!”麗妃道。
朱厚照一擺手:“麗妃,話不能這麼說,朕調度不當纔是關鍵,當時王卿家和胡卿家都勸說朕不要追擊,可是朕覺得不追擊無功而返會讓朕顏面掃地,才做出錯誤決定,其實……唉!最該怪罪的人是朕。”
皇帝這番話,讓麗妃覺得難能可貴,面對失敗居然主動承擔責任,說明小皇帝至少有擔當。
可惜的是朱厚照這番話不會在公開場合說,只是在自己的妃子面前說說罷了,最後的責任人還是要在官員和將領中選定。
麗妃道:“陛下,總歸最後還是取得勝利,王大人親臨角樓,督促炮兵作戰,胡大人又指揮火槍騎兵反擊,把猝不及防的韃子打死不少。”
朱厚照嘆息道:“韃子或許是被勝利衝昏了頭腦,如果當時不是王卿家運籌帷幄的話,指不定會出現怎樣的惡果……哎呀,朕不知爲何突然這麼疲累,頭痛欲裂不說,眼皮子還打架,不行,我得先上牀休息!”
恰好這時小擰子從外面進來,稟告道:“陛下,已按照您的吩咐對那些大人說過了,他們各自回了。”
朱厚照道:“人都走了嗎?這樣也好,希望他們沒有怪責朕。”
小擰子想了下,道:“不過白總兵仍舊跪在守備衙門前院,似乎是在向陛下請罪。”
朱厚照惱火道:“朕讓他們走,自然也包括他在內,爲何要留下來?真是煩人!有什麼事,等明天再說吧。”
以朱厚照的性格,遇到問題總想逃避,最省心的是眼不見心不煩。
就在小擰子準備出去傳命時,麗妃突然道:“陛下不可!”
“愛妃,朕乏了,你就算想說什麼也等明天再說可好?”朱厚照對麗妃沒了耐心,忍不住出言怨責。
麗妃搖頭:“陛下,就算忤逆您,妾身也要說,這位白總兵領兵交戰,吃了敗仗歸來,本來就該被奪去職位,若他繼續留任,又知明日會被追罪,今天夜裡指不定會做出什麼危險的事情來!”
朱厚照皺眉:“朕又沒說要怪罪他,朕都說了,這次最大的責任人是朕。”
“但陛下沒接見臣子,沒對他們說明,這位白總兵又怎會知曉?”麗妃道,“這位白總兵,定會在心中猜測,認爲明日陛下就會定他的死罪……這纔是最危險的事情!”
朱厚照問道:“那愛妃你覺得當如何?”
麗妃道:“既然他主動領罪,若陛下不聞不問,會讓軍中上下以爲陛下不能做到賞罰分明,所以……該發配還是要發配!”
……
……
無論朱厚照多有擔當,最終還是要找替罪羊,這個人正是親自領兵出城交戰的宣府總兵白玉。
朱厚照降罪的理由很簡單,連你自己都知道有罪,也知道朕要降罪,那朕爲何要對你法外開恩?
如果對你不加懲戒,回去後你狼心狗肺要報復朕,那朕不是要置身險境?
當白玉被拿下,交由錦衣衛偵訊時,所有人都知道,這次戰敗最大的責任人找到了。
白玉領兵出征,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按理不需要承擔戰略決策失誤的責任,但原本需要負最大責任的皇帝要找人來幫他背鍋,如是奈何?
張苑在守備衙門旁的院子裡得知白玉被捉拿歸案的消息,對他來說觸動不小,良久身體依然顫抖個不停,倒不是生氣,而是害怕。
此時張苑身邊只有許泰和臧賢,他的反應盡數落在二人眼中。
“公公?”
許泰不明就裡,以爲張苑因憤怒而要怪責誰,出言問詢。
張苑只能用一種霸道的口吻掩飾內心不安的情緒,怒道:“之前不是調查清楚了,說城外韃子兵馬不多,怎麼突然出現那麼多韃子,而且還是一個王子領兵……這軍中上下都是吃乾飯的不成?”
許泰望了眼臧賢。
此時臧賢一副老神在在的神態,顯然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許泰有些無奈,明白張苑是對他發火,只得勉爲其難道:“公公,調查情報之事並非末將負責,到底誰在公公您跟前胡說八道,只要稍微查一查就清楚了,那人一定是韃子細作!”
張苑未置可否,再次打量臧賢,但他這位智囊依然沒有說話的意思,當即惱火地道:“一定要查清楚,咱家要知道是誰在傳假消息,再者要弄清楚城外韃子有多少人……”
“卑職領命!”
許泰不想在張苑這裡待太久,趕緊領命離開。
等人走後,臧賢若有所思地問了一句:“公公相信這位許副將?”
“什麼意思?”張苑皺眉。
臧賢道:“以小人所知,適才許副將離開守備衙門後,先去見過王大人和胡大人,說是檢舉白總兵圖謀不軌,過後纔來公公這裡,在公公面前沒提半個字……他心中偏向誰,難道公公看不出來?”
張苑皺眉,開始思索臧賢所言。
臧賢繼續道:“現在白總兵已被陛下查辦,就算不死,職位也將不保,那下一步誰更有機會當上宣府總兵?”
張苑道:“你是說姓許的吃裡扒外?”
臧賢點了點頭:“許副將接近公公,不過是想以公公爲跳板,有機會接觸陛下,現在他心願達成,陛下對他信任有加,時常帶在身邊參謀軍機,便不覺得公公有多重要了。如今他去接近王大人和胡大人,用意非常明顯,就是要靠兩位掌兵大臣支持,更進一步!”
張苑臉色漆黑:“這小子,之前看不出他竟如此狼心狗肺,咱家把他引薦到陛下跟前,他不感恩圖報,還沒等過河就開始拆橋了?”
臧賢道:“以小人所查,其實城外韃靼兵馬並不太多,此番乃是韃靼三王子帶幾千精騎突然殺至,白總兵猝不及防才遭致大敗……這個韃靼三王子不懂見好就收,試着攻城,結果折損不少人馬,咱們纔算挽回一些顏面,不然的話就是場徹頭徹尾的大敗。”
“你的意思……”張苑眉頭皺起,顯得非常疑惑。
臧賢笑道:“陛下現在心情不佳,爲何不以延綏那一戰爲例,變大敗爲小勝,宣傳一下陛下的豐功偉績呢?”
張苑眼前一亮:“你想讓咱家把黑的說成白的,向陛下報捷表功,以此振奮城中將士軍心,鼓舞那些不明就裡的百姓士氣?”
臧賢再次點頭:“真正上城頭目睹戰況的人不多,再者就算站在城頭上,看到的也是最後的反擊戰,韃靼人丟下幾百具屍體後狼狽逃走,至於城北四十里外發生的那次戰事,有誰知道詳情?回頭韃靼人一定會把屍體收走,咱們就算定個誘敵深入然後挫敗強敵,不也說得過去?”
之前張苑滿是擔心,但仔細思量後便明白臧賢所言極爲高明,情緒轉而變得振奮:“就這麼辦,咱家即刻去面聖,跟陛下把話說清楚,讓陛下高興高興!”
……
……
張苑心急火燎去守備衙門,但跟之前一樣,依然被拒之門外。
張苑急道:“咱家有緊急軍情告知陛下,若傳達不及時致城池失守你們擔待得起嗎?就算你們不敢放行,也該進去通傳一聲纔是!”
長久在朱厚照身邊做事,張苑明白一個道理,要想面聖先把問題往大了說,總歸朱厚照對下人還算仁慈,就算事後知道不符實情基本也不會降罪。
侍衛不敢怠慢,趕緊進去通傳,再由小擰子告知剛剛醒轉的朱厚照,然後朱厚照讓小擰子出去迎張苑入內。
路上小擰子問道:“張公公,韃子捲土重來了?”
張苑沒有回答,那不屑一顧的神色好似在說,這種事也是你這樣的奴才能過問的?
進到裡面,朱厚照已在用晚膳。
處理完白玉,又眯了一覺,朱厚照的心情好了許多,畢竟找到替罪羊,搖搖欲墜的城池如今也是固若金湯,朱厚照恢復了以往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
“韃子什麼情況?又殺到城下來了?”朱厚照的問題跟小擰子基本相同。
張苑看了看旁邊的麗妃,又看看小擰子,意思是說話不方便。
朱厚照察覺到張苑那怪異的目光,一擺手,麗妃和小擰子識相離開。
等房間內只剩下朱厚照和張苑後,張苑才湊上前道:“陛下,老奴是來恭喜陛下的。”
朱厚照皺眉:“你是誠心消遣朕是吧?今天有喜事麼?大明官兵折損巨大不說,還差點連城池都丟了,朕也險些出意外,你是說朕沒死值得慶賀是嗎?”
張苑多少有些尷尬,但還是硬着頭皮,把之前臧賢說的那些話用自己的言語說出來,“……陛下,這一戰是以小敗誘敵,把韃子引到城下,伺機反擊,然後取得大勝啊!”
朱厚照的臉色更加難看,喝道:“張苑,這種鬼話你都說得出來,你是想讓朕當個不負責任、空口說白話的昏君嗎?”
張苑“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陛下,老奴也是爲您顏面,還有三軍將士軍心思量!想之前那場失敗,距離城塞太遠,除了當事者外,有誰會知道具體戰況如何?倒是在城牆下,咱們的火槍兵和火炮大發神威,斃敵數百,又傷了韃子不少人,這可是有目共睹的事情,這比之前延綏的捷報更有說服力!”
雖然張苑所說的話非常不靠譜,朱厚照聽起來也心煩意亂,卻沒有出言駁斥。
在不計損失的情況下,這一戰大明取得的“戰果”的確是要比之前延綏那一戰大多了。
但問題在於明朝自身損失數倍於敵,這種戰果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張苑仍舊不屈不撓:“就算那些出征騎兵知道情況,也不敢隨便張揚,他們領到賞錢就會閉嘴,能活着回來已是萬幸,還有賞賜,他們誰敢亂說話?至於白總兵那邊,也請陛下饒他一次,暫時將他的權力架空便可,至於領兵重任可交由胡大人和王大人,如今陛下不急着出兵,等各路人馬齊聚張家口堡後,咱們再殺出去,把場子找回來!”
張苑雖然識字,但文化造詣不深,說出來的話粗鄙卻淺顯易懂,入朱厚照之耳倒是非常中肯。
朱厚照把手裡的筷子放下,用懷疑的目光望着張苑:“這樣做……真的可行?朕擔心王卿家和胡卿家他們會反對。”
“這怎麼可能?”張苑道,“出師不利,責任誰都有,這一戰還是王大人和胡大人力主推行的呢,說責任,他們責無旁貸,現在陛下不追究已算法外開恩,還給他們獎賞,他們瘋了纔會把實情說出來?再者說了,他們也要考慮軍心和民心穩定,若他們敢胡言亂語,說明他們不是忠臣,爲了自己所謂的節操和名譽,連大明朝廷的根本利益都置之不顧,這種臣子要來何用?”
朱厚照撓了撓頭,之前他還苦惱不已,被張苑如此一開解,瞬間就想開了。
“你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並非朕好大喜功,朕也知道這次我們失敗了,不過朕爲了軍民士氣考慮,嘉獎那些有功將士並不爲過。”
“對啊,對啊。”張苑興高采烈道。
朱厚照點了點頭:“這件事朕不想就此決定下來,你先去跟王卿家和胡卿家商討一下,讓他們上個請功奏本,然後朕再做決定!”
“嗯?”
張苑一時間不明白,爲何要王守仁和胡璉上請功奏疏。
不過隨即張苑就醒悟過來,朱厚照這是既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不欲以自己的名義行黑白顛倒之事,而是讓王守仁和胡璉來當這個罪人,這樣事後他可以推說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