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在天壇鬧出一點小笑話,朱厚照依然還是義無反顧踏上征途。
沈溪騎馬而行,這種馬背上的生活他並不陌生,早就習以爲常,可對於朱厚照而言,簡直是給自己找罪受。
朱厚照也就最開始一段路程騎馬,等出了天壇不到五里,朱厚照便從馬背上下來,老老實實鑽進爲他精心準備的馬車。
由四匹高頭大馬拉拽的馬車比之前金碧輝煌的鑾駕要小一號,主要是考慮到前往宣府的官道不是那麼寬敞,再加上沿途有些地段崎嶇不平,必須得換車。
即便如此,朱厚照在馬車裡也能躺開,裡面備有厚厚的毛毯和軟被,加上車軲轆的減震做得不錯,朱厚照睡覺並不覺有多辛苦。
沈溪騎在馬上,憂心忡忡。
按照計劃,就算皇帝車駕行得慢些,一天也要走上六十里,這纔像是行軍打仗的模樣,畢竟此番是出征而不是陪朱厚照出遊。
京城周邊地勢平坦,一天走個六十里沒多大問題,但前提不能是臨近中午纔出發,沈溪算了下,今兒能走個四十里就算不錯了,如此一來需要抓緊時間趕路,朱厚照不能在路上鬧出什麼幺蛾子。
擔心歸擔心,但出征第一天朱厚照出奇的安靜,也是因爲這幾天他累壞了,昨夜狂歡一宿大早晨又不能睡覺,在馬車顛簸中很快便沉沉睡去,一直到黃昏時分,車駕停下來,朱厚照才睡醒,就這樣他還不願意從車廂裡出來,因爲這會兒外面下着小雨,朱厚照一掀開簾子就感覺渾身刺痛,立即縮了回去。
隨即隨行的宋太醫進入車廂爲朱厚照診脈,發現皇帝染上了風寒。
一直到紮好營地,朱厚照的寢帳完全立起來收拾妥當,朱厚照纔在一羣太監簇擁下進入寢帳,因爲地上已溼透,就算帳篷防風防水做得不錯,環境也不會像豹房那樣舒適,朱厚照凍得瑟瑟發抖。
沈溪過來查看情況時,朱厚照強撐着道:“沈先生,你不用擔心……朕無大礙,可以繼續走……”
沈溪道:“現在才走出四十里路,若陛下身體撐不住的話,不妨先回京休養。”
朱厚照皺眉:“這像什麼話?朕決意御駕親征,一天還過完就要灰溜溜回去?百姓們知道了,還不恥笑朕?必須繼續向邊關進發,這是朕的夢想,踏平草原,封狼居胥,爲大明開疆拓土!”
沈溪看着朱厚照握着拳頭聲嘶力竭地吶喊,知道這小子不是硬撐着說場面話,性格使然,要讓朱厚照認輸有些困難,只得道:“那陛下好好休息,明日開始,不妨在沿途驛站落腳,如此居住環境好些。稍後微臣找些人來,把皇帳裡的溼氣除一下。”
朱厚照笑道:“沈先生多慮了,朕沒事,真的沒事,不信的話朕跳幾十圈繩給你看看……”
朱厚照這次純屬嘴硬,沈溪會意點頭,沒有真讓人拿來繩子,而是指派有經驗的老兵進帳給朱厚照生炭爐,再找人過來把地上的積水吸乾。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沈溪知道朱厚照一路辛苦,沒有留下來打攪,從朱厚照寢帳退了出來,正要往中軍大帳行去,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迎面而來,定睛一看,卻是一身男裝的高寧氏。
“沈大人,妾身給您請安了。”
高寧氏身邊連個隨從都沒有帶,身上一襲藍色直裰,就像個文弱書生。
沈溪並非不知高寧氏隨軍出征,只是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見面,他愣了一下,卻沒打算停下來跟高寧氏交談,直接繞過便走。
高寧氏在背後問道:“沈大人可有查看過陛下病情?”
“陛下病情不是很嚴重,只是普通風寒,太醫說喝點兒薑湯出一身汗就好……關於陛下病情,你最好還是問問太醫。”
沈溪說着繼續前行,高寧氏沒有勉強,目光中露出一抹深意。
沈溪心裡有些異樣,不知高寧氏隨軍出征是好事還是壞事,至少目前爲止,這女人沒有在他背後使絆子,不過這個瘋狂的女人太過危險,稍不留意就會捅出個天大的漏子,有着昔日之鑑,沈溪不自覺便提高警惕。
到了中軍大帳外,只見張苑正叉腰站在那兒罵人,一副公鴨嗓太過難聽。
沈溪過去一問,才知道是自己的侍衛不認識這位司禮監大佬,說話間有所冒犯,當即一擺手,那侍衛如蒙大敕退下。
張苑惡狠狠地對沈溪道:“沈大人如此管教自己手下?”
沈溪道:“張公公最好不要到處招惹人,此番本家堂兄隨軍出征,張公公莫不是想驚擾到他?”
張苑一聽有些慌張,問道:“誰?你帶了五郎來麼?”
沈溪搖頭:“乃是咱寧化沈家的長房長孫。”
張苑一聽,灰溜溜進了帳篷,在他看來,自己當太監這件事乃是給家族蒙羞的事情,寧肯讓家裡人以爲他死了。
進到帳篷後張苑看了看,發現四下無人,這才以質問的語氣道:“沈大人,你這是什麼意思?明明知道咱家……你還……”
沈溪一擺手:“乃是大房的意思,想讓大哥出來歷練一下,得點軍功……本來你是陛下身邊人,照面的機會很少,誰知會來這邊作那不速之客?”
張苑惱火地道:“難道咱家就不能來找你商議事情?也罷,看來以後在拜訪前,先派人來問清楚再說……哼,你此舉分明是給自個兒找麻煩!”
張苑生了一會兒悶氣,隨即纔想到自己是來找沈溪說事。
但說的事情,本身就讓他火冒三丈,黑着臉發出質問:“沈大人可真會算計,咱家原本以爲會留在京師監國,不想卻被陛下帶在身邊趕赴戰場……沈大人如此進言,對你可有什麼好處?”
沈溪反脣相譏:“先不說這件事並非我所爲,就算真是我做的,恐怕也無可厚非吧?張公公的聲討,未免師出無名!”
“什麼亂七八糟的,說人話……到底是否你進言?”張苑急於求證。
沈溪斷然搖頭:“不是。”
“你……”
張苑顯然不相信,不過看沈溪的態度,又不像是騙他。
沈溪道:“站在我的角度,當然張公公還是隨軍出征纔好,你留在京城對我有何益?不過苦於一直沒機會跟陛下建言,而且以我的身份如此進諫,難免有僭越之嫌,智者不爲也!所以陛下爲何會有如此決定,張公公還是從自身找原因比較好。”
“你……你……”
張苑半天說不出話來,顯然是沈溪的回答打亂了他的節奏,良久後才氣呼呼地道:“不是你乾的?那是誰幹的?除了你還有誰迫切想讓咱家離開京城?”
沈溪搖頭苦笑,心底爲這個政敵可憐,“這張苑真是個二百五,看起來精明,但涉及權謀就露拙,一點兒遠見卓識都沒有,你什麼都不知道卻跑我這來說這些,算幾個意思啊?”
沈溪搖搖頭:“我說張公公,你宮裡宮外樹敵可不在少數,難道你真的認爲大家夥兒都希望你留在京城?”
“不然呢?”
張苑瞪着沈溪,一臉不屑,不過心底倒是對沈溪所言表示認可,畢竟以沈溪的身份地位,做了也就做了,沒必要否認。
沈溪嘆道:“除了張公公自己,怕是沒人願意你留在京城。朝中文官不想你留,太后和外戚也不希望看到你,至於陛下,更不想讓你留在京城……你先別反駁,謝閣老正是因爲你才被調到三邊,陛下當時雖然沒反應過來,但事後必然有所懷疑,留你在身邊,正好近距離觀察……這些都看不出來,居然好意思到我這裡找茬,也真是心大。”
張苑一臉猙獰之色:“你少危言聳聽!”
沈溪臉色間顯得非常無奈:“張公公,你我雖然不是盟友,但關係也斷不至於鬧得如此僵吧?問題就出在你反覆無常上……平心而論,你是打從心眼兒裡跟我平等合作嗎?你分明是想效仿劉瑾,位極人臣,把我踩在你腳下!可以說,你跟我交惡,問題都出在你身上。”
“看在以往的情分,我才把實情相告,不然的話,我完全可以說這件事就是我做的,讓你在判斷上出現偏差,如此一來你連真正的對手是誰都不知道!”
張苑心情糟糕透了,仔細思索後,怔怔地望着沈溪,情不自禁問了一句:“除了你之外,還有誰想讓咱家死?”
沈溪道:“我可沒想你死,到底我們骨子裡流的都是沈家的血,同室操戈的事情不屑爲之!難道你就沒發現,自從你當上司禮監掌印後,我儘量不跟你正面起衝突?把你弄死,對我有何好處?”
“嗯?”
張苑一時間挑不出沈溪話裡的毛病。
沈溪繼續道:“作爲曾經的家人,有些事我想提醒你,千萬別目中無人,你以爲自己可以面面俱到,但其實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有劉瑾倒臺的先例,你應該做的不是耀武揚威,而是低調做人,越是如此你的權力越鞏固,否則就會步劉瑾後塵……就算你沒獨攬大權之心,也會有人提醒陛下小心防備,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道理你不會不明白吧?”
張苑冷笑不已:“少嚇唬人,咱家豈是被嚇大的?”
就算張苑聲色俱厲,但心底卻怕了,因爲相比於他手下的謀士,眼前沈溪纔是真正的人精,膽色謀略都是上上之選,而且沈溪是少有在朱厚照跟前說得上話的人,當他拿人情來說事時,由不得他不信。
沈溪道:“你常在陛下跟前拿我擅權之事進言,試圖讓陛下防備我大權獨攬,威脅皇位……我說得沒錯吧?”
“少來,咱家可沒你說的那麼卑鄙。”張苑滿臉不屑,但心虛得很,連跟沈溪對視的勇氣都沒有。
沈溪微微搖頭:“你做就做了,我又不會追究……但你應該明白一點,陛下經過劉瑾謀逆之事後,對誰都有防備心理,你一手促成謝閣老離京一事,還以爲陛下懵然不知?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用劉瑾糊弄陛下那一套?有沒有腦子?”
張苑稍微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脫口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沈溪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這也是我勸你執掌司禮監後行事低調的根本原因,你這差事很多人所盯着,你現在還想張牙舞爪,甚至跑到我這裡來倒打一耙,你信不信咱倆見面的事情,很快就會被陛下知曉?前腳你進了這帳篷,後腳就有人把事情告知陛下?”
張苑真的慌了,臉色慘白,問道:“那你還見咱家?”
沈溪嘆了口氣:“有些話,我早就想跟你說清楚,讓你明白其中的道理……我跟你到底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我相信你也不會想將我趕盡殺絕吧?難道咱們不是一家人?”
張苑想了下,不由帶着幾分頹喪,本來他是想要跟沈溪死鬥到底,但在沈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後,突然發現還是本家侄子更值得信任,若他真心跟沈溪合作的話,得遠大於失。
沈溪補充道:“這麼說吧,你跟我相鬥,對你沒半點兒好處,反而一些人會趁勢崛起……你知道我是什麼人,無論謝閣老怎麼針對我,我都沒有跟他抗爭,就在於他代表的是文臣的利益,我作爲儒門子弟必須要保持低調和謙遜……”
“我儘量不跟人爭,但若有人一再觸犯我底線的話,我也會奉陪到底。張公公,現在我給你出個主意,務必記得,陛下若試探你去過何處,你只管說來見過我,就說是要問陛下是否回朝之事,陛下便會覺得你忠心耿耿……”
“忠心是你在陛下跟前立足的基礎,如果陛下覺得你欺瞞他,那你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沈溪儘量把一些複雜的道理簡單化,聽他這麼一說,張苑不費吹灰之力便明白過來,暗忖:“這小子分析得很有道理,之前我地位急速攀升,也是陛下覺得我忠心,而不是因爲我行事穩妥。”
張苑道:“你不會揭穿咱家吧?”
沈溪苦笑道:“這對我有何好處?現在大戰一觸即發,你還老給我找麻煩,讓謝閣老去三邊治理軍餉,你覺得他會不干涉軍務?會支持我那些出兵計劃?如果你現在還對我百般阻撓,那你就別怪我戰時給你找麻煩……我做什麼都講道理,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如果你非要咄咄逼人,那我就奉陪到底。”
沈溪一旦強硬起來,張苑就得吃癟,就算之前有所針對也是暗中行事,哪裡敢當面翻臉,趕緊賠笑:“我說大侄子,咱們一家人何必鬧得那麼僵?”
沈溪道:“隔牆有耳,何況這裡根本不是牆,只是營帳,這種話你放在心裡便可……我一直沒給你找麻煩,是因爲顧及親情,你卻不同,做人還是有一點底線好。”
張苑臉色不太好看,拂袖道:“既然不是你做的,咱家先走了。”
沈溪見張苑轉身便走,忍不住又提醒一句,“別忘了本官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