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更後,京城徹底安靜下來。
即便是京師繁華之地,冬天來臨後也難以有夜生活,大部分百姓都留在家中,早早便入睡,等候來日勞作。
京城外官道上,一輛由兩匹健馬拉拽的馬車正在向南疾奔,馬車車廂沒有加裝頂蓋,上面坐着六個人,後面還有十幾人跟着跑。
車上一人向後方大聲喊道:“都加把勁,爭取早點兒趕到地方……侯爺說了,今天晚上可以讓你們爲所欲爲,不過要在來日天亮前把事情處理乾淨,不可留下手尾!”
後面跟着跑的一名壯漢氣喘吁吁地問道:“張爺,您不是糊弄我們的吧?那些女人不都是侯爺的禁臠麼?要是到了地方,您老卻臨時反悔的話,我們豈非白跑一趟?”
馬車上喊話那人名叫張舉,兔頭麞腦,長得那叫一個猥瑣……當初張延齡被沈溪設計劫持時就是他跟在身邊,現在專門負責幫建昌侯府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畢竟是張家老僕,張延齡用起來也能放心。
張舉道:“侯爺當面交待的,騙你們作何?誰去晚了,莫說是吃肉,連口湯都喝不着!”
“那個誰,你下來,我上車歇會兒!你們坐馬車,自然比我們跑路快!”跑路的人聽了張舉的話,緊趕慢趕衝刺一段,感覺有些吃不消,有人開始嚷嚷起來。
張舉罵罵咧咧道:“你們別推搡,除了我之外,這裡有五個位置,你們換着來,每個人都下去跑一段……等到了地方,由得你們放肆,人人都不落空!”
這下不但下面那些人動力十足,就連張舉對此也充滿期待,他嘴上唸叨:“以前都是侯爺吃肉,我們連喝殘湯剩水的機會都沒有,現在居然讓我們也享用一番,雖然只是二道湯,但也夠味!”
“不過,完了要殺人,這可不是什麼容易活,到時候只管讓這些兔崽子動手,我在旁邊看着就成!反正這些傢伙都是亡命之徒,被二侯爺收羅在身邊,平日好吃好喝供着,現在終於能派上用場。”
張舉膽子小,不想手上沾血,尤其是對於殺女人他心裡多少有些不適應,只能交給張延齡糾集的匪類去辦理。
一行自崇文門出城,在夜色掩護下向南疾行,走了大約一刻鐘,很快便到了一處佔地遼闊的田莊,幾十棟屋舍連成一片,輔以一圈高牆做保護,在夜色中宛若巨獸橫臥。
三里河毗鄰先農壇和天壇,乃是皇帝行籍田禮之所在,自大明立國到現在,該處的農田均受到嚴格保護。
要是歷史不改變,再過四十多年,嘉靖皇帝會下旨修建外城,三里河一帶全都被圈進城牆中,很快農田就會被侵佔,一座座屋舍拔地而起,逐漸形成蒜市口、菜市口等熱鬧的集市,再後來萬曆皇帝的外祖父——武清侯李偉又在這裡修建園林,加上陸續建成的諸多寺廟,終於成爲鬧市。
但現在這裡還阡陌成行,因該地距離京城不遠,有河道直通運河,做什麼都方便,建昌侯張延齡便把周邊土地強行買下來,然後修建了這個大型農莊……平時他把自京營貪墨剋扣的糧草軍餉都存放在這裡,還有便是私藏一些由非正規途徑找來的美女。
每個月張延齡都會抽時間到這裡住上幾天,對外宣稱是“躲清靜”,其實就是吃喝玩樂。
“快到了,先到的先喝湯,晚到的靠邊站!”張舉望着遠處的莊子,大聲喊道。
“好嘞!”
一羣人拔足狂奔,這下坐在馬車上反而不如兩條腿跑得快,車上除張舉外的五人紛紛跳下車,一行衝到農莊門口,性急的已開始砸門,叫罵聲響起:“狗曰的,還不趕緊開門?侯爺派我們來做事!”
“開門!開門!”
夜色裡,七嘴八舌的吆喝傳來。
農莊被高高的圍牆圈起,四角還設有箭樓……倒不是張延齡怕盜匪,而是擔心有人前來刺探他的斑斑劣跡,因爲他派人到處搶掠民女,雖說這些事最後都被擺平,但始終不那麼光彩。
堵住去路的是厚厚的鐵門,砸了半天也沒反應。
張舉這個時候終於趕到,他從馬車上下來,走到門前喝問:“怎麼回事?裡面不給開門?”
“張爺,事情不對啊……不會是裡面的小子監守自盜,自行吃肉喝湯,不給我們染指的機會吧?”
一名五大三粗的漢子猴急地問道。
旁邊一人附和:“是啊,是啊,張爺,這眼看就要二更天了,咱們好不容易趕到這裡,來之前我還專門吃了大力丸,準備好好發泄一通……等辦完事情,天亮前還得把人給解決掉,然後找地方埋了,時間緊急,咱們怎麼能在這門前多耽擱?”
張舉怒道:“急什麼?侯爺只是吩咐我做事,並未委派他人……裡面的人沒得到信,怎麼可能會亂來?或許這會兒正在哪間屋子裡玩牌九馬吊,又或者馬尿喝多了沒聽到……繼續砸門!”
下面的人沒轍,要翻越眼前高達兩丈的圍牆很費事,在不確定裡面發生什麼事情的情況下,砸門最方便不過。
過了半晌,裡面依然沒反應,張舉感覺情況有些不對,鼻子聳了聳,用力嗅嗅,喝問:“什麼味道?”
“張爺,裡面好像起火了!”
遠處一名弟兄指着莊子說道。
包括張舉在內,所有人下意識地向後退,接連退出十多步,視野變得開闊,看到前方升騰而起的火光。
“壞了,出事了!”
張舉駭然變色,緊張地道,“不好,趕緊想辦法進莊子滅火,這裡乃是侯府最大的庫房所在,絕對不能出差錯!”
下面的人也很着急,道:“侯爺,這府門可不好進。”
“杵在這裡就能進去了?趕緊找梯子,沒梯子就搭人牆翻進去,你們以前都做過殺人越貨的買賣,現在卻被這高牆難住了?”
張舉又氣又急,喝斥完後心裡泛起了嘀咕:“這事情辦成了自然是皆大歡喜,回去後我這邊還會有賞賜,但若辦不好的話,後果難料……侯爺脾氣不好,指不定會怎麼處罰!之前府上有下人做事惹惱侯爺,甚至被淨身送進宮去……”
想到這裡,張舉覺得褲子下面涼颼颼的。
……
……
一羣人七手八腳,好不容易找到個牆內有樹杈伸出的地方,先搭成人牆,由之前當過飛賊的先上去,之後用繩子把人一個個順上去。
這些人進了院子,發現裡面空無一人,幾個庫房都失火,關押女人的幾間屋子也都着火。
“這是怎麼回事?壞了壞了!”張舉慌張失措,大喊大叫,“定是那些龜兒子不小心把庫房給點着了,快想辦法滅火、找人!”
一堆人一邊想辦法救火,一邊找看守莊園的人。
可大冬天的,天乾物燥,火勢一起來便控制不住,霹靂吧啦作響,很快大火便連成一片,天空映得通紅……可讓人無法理解的是,之前看守莊園的人一個都沒找到。
“張爺,情況不對啊,莊子裡一個人都沒有,所有住人的屋子都空蕩蕩的……不會遭賊了吧?”那名做過飛賊的手下,以最快速度查看過院子的情況,頂着一張被煙火燻黑的髒臉回來奏稟。
張舉捶胸頓足:“不可能,絕不可能!這裡看守財貨的怎麼說也有十幾號兄弟,再加上之前找來做飯洗衣的老媽子,還有那些抓來的女人……怎麼可能同時消失?有沒有發現打鬥過的痕跡?”
“沒有!”那飛賊搖頭道。
“確實沒有!這裡到處都乾乾淨淨,看起來不像是外面進來過人,倒好像是憑空消失不見了!”另一名手下恰好也趕來回報,出言附和。
張舉着急地道:“這就稀罕了,人怎麼可能無緣無故消失?去火勢小一點的倉庫看看,裡面的財貨還能救出來不?”
“沒辦法了,火這麼大,怎麼救啊?如果早來半個時辰或許有辦法,這會兒已經燒成一片了……咳咳,這裡煙熏火燎的,張爺,要不咱們出去說話?”
張舉心裡滿是疑惑,但院子裡烏煙瘴氣,環境惡劣,連呼吸都困難,而且火勢正向這邊蔓延,他只能帶人撤離。
進來的時候人還算整齊,出去時就亂哄哄一片,過了大約半個時辰,人才相繼退出來。
“哎喲!”
一羣人跌坐在地上,灰頭土臉,來時的意氣風發消失不見,每個人都如喪考妣,不知該怎麼辦纔好。
張舉望着前方燒紅的天空,怒不可遏:“起來起來,趕緊去找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難不成人失蹤了就不管不問了?肯定有人搞鬼!”
一名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道:“我看就是守在這裡的那幫龜孫子搞的鬼,說不定財貨都被他們給搬空了……他孃的,本以爲今晚來能來喝口湯,結果倒好,這些傢伙不僅人財兩得,臨走前還放上一把火給燒了,毀滅罪證,害得咱們吃了一鼻子灰……哼,別讓老子撞見他們!”
另外一人道:“張爺,咱們現在怎生是好?”
“還能如何?先找人,實在找不到再說!”
張舉雖然慌亂,但知道這麼回去跟張延齡回稟肯定行不通,那頭剛說要殺人滅口,銷燬證據,這邊人就失蹤了,這其中必有隱情。
張舉只能抱着試一試的心態,繼續在莊園周圍找尋線索。
……
……
與此同時,京城大興縣衙,沈溪坐在高堂上。
此時他面前跪着的是大興縣從知縣到下面衙差大部分人,而沈溪身邊所帶人馬,是以王陵之爲首的親兵。
知縣付同寬看着沈溪,義正詞嚴道:“沈大人,就算您是兵部尚書,也沒資格深夜帶兵到地方縣衙胡作爲非,這裡怎麼說也是天子腳下,王法之地!”
沈溪拿着象徵官府權力的令籤,冷聲道:“本官奉皇命查外戚張氏貪贓枉法和強搶民女、殺人越貨等罪行……怎麼,你懷疑本官僭越?”
“不敢。”
付同寬昂着頭,厲聲回道,“大人要查誰,下官必定配合,但大人要找對衙門纔是,外戚案跟我大興縣衙有何牽連?”
王陵之怒道:“怎麼沒關係,被兩個國舅抓來的百姓,不就是關押在你這裡嗎?”
付同寬終於有些緊張,臉色蒼白,竭力爲自己分辨:“案犯只有定罪後纔會關押到這兒來……事情恐怕牽涉順天府,下官對此不太清楚,沈大人應該去問問順天府尹,而不是跟下官爲難!”
沈溪冷笑不已:“人關押在你這裡,你卻讓本官去找順天府尹……難道等我離開,你好殺人滅口?”
付同寬有些心慌意亂,連連搖頭:“下官不知沈大人說什麼。”
沈溪厲喝一聲:“把之前建昌侯誣陷的良民百姓帶上堂來!”
“是!”
馬九應了一聲,然後帶人去把關押在衙門牢房裡的百姓送到堂上……沈溪早就派了細作混到縣衙裡,對於這裡的情況一清二楚,在行動前馬九得到具體指示,不怎麼費力便把人帶到。
牽涉進外戚案的百姓大概有七八十人,這些人到了公堂上,看到公堂內外兵士林立的情形,嚇得肝膽俱裂,一個個跪下來口稱“冤枉”。
“你們這些刁民,裡通外番,犯下殺頭的大罪,有何冤屈可言?再不閉嘴,把你們舌頭割了!”付同寬威脅道。
沈溪目光如炬,冷冷地打量付同寬,喝問:“付知縣,你這是想以權壓人?呵呵,本官沒想到,都到這個地步了你還官威畢露啊!來人啊,拿下付知縣的官帽,除掉官袍,等候本官問罪!”
沈溪到了大興縣衙,根本不與付同寬講理,甚至在未經定罪的情況下,直接要將付同寬卸職問罪。
付同寬嚷嚷道:“沈大人,就算您位高權重,也不能如此草率便下本官的官位……本官乃堂堂六品知縣……”
沈溪一拍驚堂木:“本官一向不喜歡聽人囉嗦,既然認定你有罪,那就先把你官位給褫奪,如果你不滿,可以上疏朝廷申訴……今日再多言,休怪本官不顧體面,直接用刑!”
沈溪的強勢,並不是給付同寬下馬威,也不是做給他帶來的那些兵士看的,而是想讓被押送上堂的這些蒙受不白之冤的百姓看到,我有能力把一個知縣給打壓下去,你們找我申冤一準錯不了。
付同寬官帽、官帽被兵士強行除掉後,不再言語,臉上滿是羞憤之色,似乎想事後找沈溪的麻煩。
沈溪對那些跪在地上的“犯人”道:“本官受朝廷委派查案,知道你們有冤屈,只管講出來,若你們不趁今日在此申冤的話,只有死路一條……你們知道該怎麼做了吧?”
沈溪沒有馬上表明自己欽差的身份。
他怕嚇着眼前這些百姓。
這些人平時見到知縣都已經是大官了,如果拿出皇帝來做幌子,反倒容易把這些人給嚇着。
同時,沈溪考慮到張延齡可能會拿自己國舅的身份招搖過市,如果說這案子是皇帝要查辦的話,這些人很可能會因爲皇帝跟張延齡的關係而退縮。
這時代的百姓沒有多少抗爭意識,朝廷給他們灌輸的理念就是老實聽話過日子,誰反抗誰遭殃,順從思想已深入到大明國民的骨髓裡,不到生死關頭誰也不會豁出一切跟皇親國戚作對。
果然,在沈溪說明自己是來幫大家申冤後,這些人看到生存的希望,七嘴八舌央求沈溪爲他們做主。
王陵之喝道:“別吵了!大人會給你們申冤,但要一個一個來,從前面開始,再亂說話要挨板子!”
沈溪皺了皺眉,道:“不要害怕,有什麼說什麼,全都會記錄在案……如果你們緘默不語,本官可幫不了你們!”
付同寬突然高聲道:“大人,這些裡通外番的亂民說的話,您也相信?”
“堵住他的嘴!”
沈溪喝令一聲,馬上有士兵過來把付同寬雙手反剪按倒在地,順勢脫下他的布鞋,然後塞進其嘴中。
“嗚嗚嗚……”
付同寬不肯罷休,仍舊在那兒掙扎,馬九看不下去了,乾脆叫人把他雙手雙腳用繩子綁起來,這對進士出身的付同寬來說無異於奇恥大辱。
“講吧!”
沈溪對堂下跪了密密麻麻一片的百姓說道。
此時這些人越發相信沈溪背景深厚,雖然他們不知道這個年輕人究竟是誰,還是按照跪着的順序,逐一把自己揹負的冤情說出來。
“……大人,草民田地被人強佔,連妻女都被人擄走,是國舅爺指使人乾的,嗚嗚,小人就那幾畝田,給了三兩銀子就買走,後來連那三兩銀子也搶走了,還誣陷小人,說跟北方韃子有牽連,小人六歲大的兒子已被他們殺了……嗚嗚……”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哭嚎着陳述冤情。
由他開頭,後面一堆人訴說,旁邊不時有人幫腔,公堂上又有些混亂。
沈溪道:“慢點說,你們要對自己說的每一句話負責,不但要把事情說清楚,還要簽字畫押!”
“……草民的家沒了,現在連命都快沒了,必定有什麼說什麼,絕不敢欺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