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元年,六月初八。
這天是朱厚照大婚的日子。
紫禁城裡一片忙碌,經過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等步驟後,終於迎來皇帝大婚的最後一步,那就是迎親。
按照慣例,朱厚照不需要親自到國丈府上迎親,相關事宜會由特使完成。
迎親正使乃之前一直統籌和協辦皇帝大婚的太監高鳳,副使則是司禮監秉筆太監戴義。
這二人算是宮裡的老人,深得張太后信任。
照理說當天朱厚照應該非常早便起來作準備,但奈何他昨夜仍舊在豹房過夜,一直到天明纔打着哈欠回宮。
回到乾清宮,欽天監和鴻臚寺的官員早就等候在那兒,朱厚照瞪大眼睛,不明就裡,經過劉瑾提醒,才意識到當天是自己大婚之日。
“怎麼回事?光讓朕回來,也不跟朕提醒一下是這日子……你什麼意思?”
朱厚照對劉瑾非常不滿,不過埋怨歸埋怨,該有的禮數必須遵循,人既然已回皇宮,想逃來不及了,不如乖乖地把禮服穿上,準備出席婚禮。
在常侍爲朱厚照換大婚禮服時,朱厚照顯得很不耐煩,不時扭動身體,一點兒都不配合。
劉瑾忍不住出言提醒:“陛下,您還是快點兒穿戴好,然後去給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請安!”
朱厚照沒好氣地喝斥:“知道了,就你事多,等回頭再好好教訓你。”
隨着威脅的話語出口,朱厚照好歹穿戴整齊了,然後帶領欽天監、鴻臚寺和內監的人去見王太皇太后和張太后。
此時王太皇太后和張太后已在大明皇宮正殿,也就是奉天殿內等候皇帝駕臨。
應邀出席皇帝成婚大典的勳貴大臣,已濟濟一堂,武臣齊聚武英殿,文官則在文華殿,等候大典開始。
朱厚照剛從乾清宮出來,大臣們已獲悉消息,開始在內侍引導下,由文、武二樓往奉天殿前的廣場彙集。
等朱厚照走到奉天殿後門,前面禮樂聲已起。
朱厚照原本就很睏倦,聽到這聲音,不由帶着幾分惱火,對旁邊的劉瑾道:“能不能叫人把這樂聲給停了?”
劉瑾趕緊解釋:“陛下,此乃大婚之日規矩和禮數,不可免啊!”
朱厚照先打量了一下奉天殿內的情況,這才黑着臉跨進殿門,此時殿內並無勳貴大臣的蹤影,除了王太皇太后和張太后,只有太監和宮女。
張太后一直在焦急等候,因爲不知兒子幾時到來,非常擔心兒子因貪玩好耍耽擱大婚吉時。
等見到朱厚照,張太后終於鬆了口氣,跟王太皇太后一起迎上前。
朱厚照非常疲倦,無精打采地對二人行禮。
王太皇太后道:“今日哀家不該來的,這裡是皇帝升座之所,太后,這件事便交給你了,哀家要回去打坐唸經。”
此時王太皇太后顯得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她當過皇后,也當過皇太后,對於迎親的禮數非常瞭解,原本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只需要在永寧宮、永壽宮等處等待皇帝前去請安便可,並不需要到奉天殿來。
但張太后卻不管那麼多,雖然朱厚照馬上就要娶皇后了,但她還是把自己當成六宮之主,想要體現自己的威儀。
……
……
王太皇太后起駕回永寧宮,迎親大典正式開始。
奉天殿內臨時設置的案桌上,擺放着迎立皇后需要用到的特使節信、金冊和金寶印。
這些東西原則上應由朱厚照交到禮部尚書手中,再由禮部尚書交給特使,讓特使帶去皇后家中,但朱厚照太過疲倦,懶得動彈,一擺手,劉瑾馬上識趣地上前,把東西捧在手上。
朱厚照微微點頭,然後往奉天殿正門外走去。
隨即中和韶樂起,朱厚照在鼓樂聲中,走出奉天殿,立於丹陛之上。
此時他的法駕鹵簿也就是鑾駕儀仗,停在丹陛上,文武大臣則站在丹陛下的廣場,列隊整齊。
朱厚照往下看了一眼,正準備走下丹陛臺階,旁邊劉瑾趕緊出言提醒:“陛下,注意禮數。”
朱厚照將邁出的步子收了回來,不多時,中和韶樂止,現場陷入一片沉寂。
朱厚照正準備說上兩句,鞭炮聲傳來。
此時朱厚照因爲缺少睡眠,整個人輕飄飄的,腦中一片混沌,突然聽到這震耳欲聾的“噼裡啪啦”聲,嚇得差點兒蹦起來,等意識到下面大臣都在關注自己,趕緊擺正站姿,不過還是拿一隻手捂着耳朵,感覺過了許久,三掛鞭炮纔算燃放完。
朱厚照嘴裡罵罵咧咧,對這繁瑣的禮儀很是不滿。
丹陛大樂奏起,悠揚的器樂聲中,勳貴和文臣武將開始行叩拜之禮。
禮畢,禮部尚書周經往丹陛上而來,朱厚照擺了擺手,意思劉瑾把節、冊、寶等物交給周經。
周經下跪行禮,接過金冊和金寶,當場宣讀冊封皇后的金冊。
因爲從丹陛之上到下面還有一段距離,這天風比較大,周經宣讀的內容,排列於下面的文武百官基本聽不清楚。
不過這只是一個儀式,到底是什麼,在場大臣心裡都有數。
金冊宣讀完畢,禮部尚書周經將金冊、金寶和使節的節信交給迎親的正使高鳳,而自己則退到一邊。
王公大臣此時下跪行禮。
朱厚照根本不在意這些禮數,他在下面的人羣中找尋沈溪的身影,想問問宣府那邊怎麼樣了,但因這天情況特殊,大臣們一個個都身着大紅朝服出席,就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再加上他精神不濟視力下降,看了半天也沒找到沈溪身在何處。
劉瑾見朱厚照的目光在下面大臣身上轉悠,不知小皇帝此時在想什麼,趕緊提醒:“陛下,您該回乾清宮等候皇后入宮了。”
“嗯。”
朱厚照點頭。
當他邁開步子往鑾駕而去,奏樂聲又起,這次從丹陛大樂換成中和韶樂。
奏樂聲中,朱厚照上了鑾駕,人剛剛坐下便忍不住連打幾個哈欠,眼角淚水橫溢,然後倦意一波波襲來,很快閉上眼睛,鼻間響起一陣鼾聲,任由鑾駕晃晃悠悠往乾清宮方向而去。
……
……
朱厚照離開,但奉天殿這邊的禮數還沒完成。
迎親使節高鳳和戴義等到欽天監所定吉到來,這才恭敬地將金冊和金寶放到“龍亭”內……所謂“龍亭”,就是代表皇帝御駕的一頂轎子,所有使節其實都是護送這頂轎子前去皇后家裡接人。
“龍亭”代表的就是君王。
儀仗隊和鼓樂隊早就等候多時,鴻臚寺的人也會一路跟隨陪同,再有旗手衛、錦衣衛和羽林衛等御林軍會隨同保護。
高鳳和戴義從丹陛上走下來,迎親正使高鳳居於正中,身後跟着戴義、鴻臚寺卿、少卿等人。
一行從上面下來,沿中間御道而行,在場勳貴和大臣均對“龍亭”行禮。
使節出奉天門,過金水橋,前面便是午門。
而此時迎接皇后的鳳輿和儀仗,已經等候在金水橋南岸的午門外。
使節隊伍會同迎接皇后的鳳輿,再讓人擡上送給國丈家的禮物,一行四五百人,浩浩蕩蕩往皇后家而去。
此時新皇后夏氏女,正在自己於京城臨時家宅後院的繡樓上,等候迎親使節到來。
國丈夏儒是南方人,到了京師,朝廷爲他安排好了落腳之所……爲方便迎親,夏儒的家就在東長安街,距離大明門不是很遠。
夏儒一家老小昨夜幾乎徹夜不眠,經過幾天準備,嫁女禮數已全部準備妥當,當天一早,夏儒一家除了身在繡樓的皇后,都匯聚到大門口等候迎親使節到來。
國丈府成爲京城百姓競相圍觀之所,不過有順天府衙差和御林軍士兵阻攔,百姓們根本沒辦法靠近府門二十丈內。
一直到巳時,迎親使節纔在鼓樂吹打聲中到來。
夏儒帶家人跪迎“龍亭”和使節。
高鳳從馬上下來,走到夏國丈面前,當衆宣讀金冊中的內容。
夏家人聽到被冊封皇后的的確是夏氏女,這才放下心來,以往臨時改變皇后人選的情況偶有發生,不到最後心中大石難以落地。
“夏國丈,請起!”
高鳳笑眯眯前去相扶。
夏儒在高鳳攙扶下站起來,面帶笑容,趕緊讓人過來安排迎親使節。
鼓樂聲中,“龍亭”和鳳輿被擡入國丈府前院,先是鴻臚寺的轎伕擡,等到前院後,改由內監換擡。
鳳輿擡入國丈府後院繡樓前,按照欽天監之前選定“吉位”,將鑾駕放下,等到吉時到來,由高鳳和女官上去迎皇后下繡樓。
一直到吉時,準皇后夏氏在女官相扶之下走下繡樓。
夏氏一身鳳冠霞帔,到“龍亭”前,高鳳作爲皇帝使節,宣讀金冊,將金冊和寶印交給夏氏。
夏氏捧着屬於自己身份象徵的金冊和金寶,登上鳳輿,隨即升輿啓駕,從國丈府出來。
鳳輿從國丈府離開,國丈府內酒宴正式開始,皇宮當日不會爲文武百官設宴,只有國丈府這邊設有宴席。
……
……
皇帝成婚大典繼續進行。
不過對沈溪來說,這次婚禮跟他沒什麼關係。
他早晨到皇宮露了個臉,跟着羣臣叩拜一下,隨即便回兵部辦自己的事情。
作爲大臣沒資格入宮飲宴,反倒是沈溪的妻子和老孃,當天需要入宮,因爲二人都是誥命夫人,而且還是二品誥命,這會兒入宮正是彰顯她們身份的時候。
沈溪回到兵部衙門,人剛在自己的辦公房坐下,謝遷急匆匆而來。
“有茶水沒?”
謝遷一進門便吆喝道。
沈溪一擺手,很快有僕役送上茶水。謝遷特地要了杯冷茶,沈溪見狀有些詫異,道:“閣老身子骨可以啊,都這年歲了,也不喝點兒熱茶水?”
謝遷橫了沈溪一眼,道:“老夫喝涼水、熱水跟你何干?此來是問你出兵之事,居庸關那邊可有消息傳回?”
沈溪微微搖頭:“暫且沒什麼消息,一共纔出兵六百,就算全軍覆沒,也與大局無礙……閣老不必如此緊張吧?”
謝遷皺眉:“你小子不會真打算讓大明將士去送死吧?如何個誘敵深入法?老夫細細思索了幾日,你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老實說吧,你到底有何打算?”
因爲語氣近乎質問,沈溪心裡有些不爽,但還是回了一句:“統共六百人,閣老認爲學生有何陰謀詭計?”
謝遷來回踱步,顯得很着惱,最後駐足打量沈溪,道:“你最好別玩火自焚,你也知道現在朝中對你的非議有多大,時值陛下大婚,朝中都期望陛下能往好的方向發展,親賢臣遠奸佞,你可別被大臣們歸入奸臣之列。”
沈溪行禮:“那學生是否有必要感謝閣老提醒?”
謝遷見沈溪一副平淡的態度,一時間有些着惱,不過他終歸還是忍而不發,問道:“說吧,宣府那邊可有戰報傳來?怎這幾日邊關一片風平浪靜,莫不是韃靼人發現情況不對,決定撤兵了?”
沈溪道:“以閣老對韃靼人的瞭解,在有進一步成果前,他們會無功而返?”
謝遷厲聲道:“老夫不跟你扯那些沒用的,總之宣大一線防備不可懈怠,你人雖不在邊關,但你如今乃兵部尚書,若你不能做到鞠躬盡瘁,別怪老夫在陛下面前彈劾你!”
又是威脅。
說的還是不中聽的話,沈溪心想:“反正習慣了,你這個首輔,除了批閱奏本再無其他權力,相當於皇帝的秘書。現在皇帝把權柄交給劉瑾,你無權無勢,居然來欺壓我一個兵部尚書,至於嗎?”
沈溪道:“閣老請放心,學生執掌兵部,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邊關若有緊急軍務,一定不會懈怠!”
“知道就好!”
謝遷帶着一股火氣,因爲從沈溪這裡沒得到什麼有價值的回饋,不得不離開,迴文淵閣無所事事去了。
……
……
劉瑾當天一直留在宮中,陪同朱厚照大婚。
皇后進宮,馬上遇到一件麻煩事,這件事讓劉瑾焦頭爛額。
朱厚照回到乾清宮後,立即回寢殿睡覺去了,而且不管外面聲音有多嘈雜依然沉睡不起,以至於皇后進宮,連交拜喝合巹酒的儀式都不得不中止。
如今時間已過吉時,朱厚照仍舊沒起牀,而張太后卻在坤寧宮等候兒子、兒媳到來。
張太后已着手搬出坤寧宮。
因張太后把皇宮當成自己家,一直到兒媳婦進宮這天,才準備搬到修繕一新的慈寧宮,張太后準備以慈寧宮作爲自己未來養老的居所。
劉瑾這邊很着急,又不敢打擾朱厚照睡眠,更不敢把這件事告知張太后,高鳳和戴義急得團團轉。
高鳳向劉瑾訴苦:“……劉公公,您一定要想個辦法纔是,這會兒皇后已在交泰殿內等候多時,陛下就是不出現,難道就這麼讓皇后進坤寧宮?”
劉瑾惱火地道:“對咱家吵吵有何用?既然知道陛下正在休息,只管去喚醒陛下……咱家難道還有更好的辦法不成?”
高鳳不傻,戴義也不傻,本來朱厚照對這次大婚就有牴觸情緒,而且每次朱厚照起牀氣都很重,若誰驚擾皇帝清夢,難以有好下場。
劉瑾繼續推卸責任:“這些事,原本就該你們來做,咱家乃司禮監掌印不假,但此番陛下大婚,可不關咱家的事!”
高鳳急了:“劉公公,話不是如此說,這皇宮內,誰人不是以您老馬首是瞻?”
“莫要亂說話!”
劉瑾嗤之以鼻,“咱家可從來沒把自己看得有多了不起,你們負責大婚,出了事情你們自己承擔……魏公公,我們走!”
魏彬一直等候在旁,聽到這話,也不想摻和進去,於是爽快地跟着劉瑾離去。
見劉瑾和魏彬撒手不管,高鳳和戴義簡直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恰在此時,張苑從坤寧宮過來。
張苑見這邊不急不忙,不由大聲催促:“到底如何了?這眼看都過了晌午,該吃合巹酒了吧?爲何交泰殿遲遲沒有消息?太后都派咱家來催了!”
高鳳苦惱地道:“若是能輕易解決的話,何至於拖到現在?陛下如今正在睡覺,誰敢叨擾?”
“你們……”
張苑怒視高鳳和戴義,而兩個老太監卻耷拉着腦袋,不敢去看張苑。
以年歲來論,張苑在皇宮所有職司太監中最年輕,不過四十多歲,而除了他,其餘太監,諸如劉瑾、魏彬這些人,都五十多歲了,至於高鳳和戴義年歲更大。
張苑最後愁眉不展道:“真是沒用,陛下不醒,就不敢進去催促了?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們不去,咱家去!”
高鳳和戴義立即擡起頭望向張苑,就好似看到救星。
高鳳道:“那一切都要仰仗張公公您了!”
“不敢當!”
張苑硬着頭皮道,“這會兒就算被陛下叱罵,也要進去觸這黴頭,不過你們可記得此恩德,將來莫忘了回報!”
高鳳和戴義對視一眼,最後鄭重點頭應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