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器下獄,而且下的是詔獄。
進了詔獄,人就算能出來也得脫一層皮,當年的程敏政就是前車之鑑。
在這件事上,劉健和李東陽都沒有幫楊子器說話,不是他二人眼睜睜看着楊子器送死,而是因爲他們不知如何爲楊子器申冤,畢竟那邊是監工聯名上書彈劾,無論是李興,還是譚佑和李鐩,所奏都是皇陵從未出水,而且派去查看的官員回報,沒有發現金井出水的狀況——泰陵那邊滲水的泉眼,已經被緊急堵上了。
謝遷是三位閣臣中最輕鬆的一個,雖然這件事由內閣主導,但跟他關係不大,謝遷可以抽身事外,無論楊子器是否被下獄,都覺得事情跟自己無關,此時他還沉浸在兒子中探花的興奮中,不想爲不相干的事情煩擾。
結果楊子器被捉拿回京的當天,馬文升和劉大夏便聯袂找上門來,想讓謝遷幫楊子器求情,畢竟朝中上下人人都知道楊子器去皇陵,不可能是自己主動去的。
“……於喬可不能見死不救,名父(楊子器字)這幾年在吏部做事還算勤勉,之前他便有致仕的打算,如何會在這種事上無中生有?於喬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徹查此事……”
馬文升在朝中雖然年老昏聵不做事,但他對下屬非常袒護,楊子器畢竟是吏部的人,他自己說不上話,便來找謝遷,希望謝遷能幫上忙。
謝遷滿臉都是爲難之色:“我說馬尚書,既然你覺得楊名父是被冤枉的,你爲何不親自去找陛下說情?我這邊剛想輕省幾日,你就要讓我去找陛下觸黴頭?陛下此時可在盛怒中……”
馬文升嘆道:“於喬,這朝中上下誰人不知,陛下跟你關係不一樣?陛下當政不到半載,朝中見過陛下面的大臣屈指可數,而你卻單獨被陛下召對數次,足見陛下對你的器重。”
“名父做事是有些激進,但他剛正不阿,如今下到詔獄,怕是沒命出來……不過是隨口說句話的事情,你不會也想推脫吧?”
謝遷簡直想跟馬文升和劉大夏絕交,暗忖:“陛下一直對內閣干政不滿,這種話我去說,陛下一定記恨於我,且陛下根本聽不進去,我去說只會火上澆油,爲何你們就不能理解我的苦衷?”
但此時此刻馬文升和劉大夏都在用期望的目光看着自己,謝遷感覺難以推脫,便道:“既然你們親自登門,我不便回絕,這就去跟陛下言及,但若無法將人營救出來,事情跟我無關!”
馬文升點頭:“那於喬先去試過,無論成敗,我們都會領你的情……”
……
……
謝遷有種騎虎難下的感覺,送走馬文升和劉大夏後,他還在躊躇,不知進宮後如何跟朱厚照說事。
謝丕過來給謝遷請安,見謝遷一副猶豫不決的模樣,不由問道:“父親大人,不知您有何煩心事?”
謝遷打量兒子一眼,冷聲道:“爲父的事情,跟你無關,你去……”
他本想說,讓兒子去讀書,但馬上想到兒子如今已經中了探花,而且鼎甲可以保送翰林院,現在自己的兒子已經是翰林了,他讓兒子繼承衣鉢的心願算是完成一半,當即收斂起以前那種不講理的蠻橫作風,語氣變得柔和:“朝中的事情,你懂多少?”
徐夫人恰好跟着謝丕一起進來,聞言不由道:“哎喲老爺,妾身進來的好像不是時候,您是要跟丕兒說要緊事吧?丕兒,那爲娘先退下了……老爺爲官多年,一定要好好栽培丕兒,畢竟他剛進朝廷,很多事不懂……”
徐夫人說不干涉謝遷跟兒子敘話,但她卻出言點明,有什麼事可以跟謝丕商量,畢竟父子在朝當官碰到什麼事情能彼此信任,旁人畢竟人心隔肚皮。
謝遷道:“你大娘說的事情,有幾分道理,我便跟你絮叨絮叨……”
在謝家,謝丕名義上已不是謝遷的兒子,被謝遷過繼給了兄弟,就連徐夫人都變成了謝丕的“大娘”,謝遷想起自己以前有什麼事喜歡問沈溪,現在他想試試兒子的斤兩,便將關於楊子器的事情跟謝丕說了。
謝丕道:“怪不得翰苑議論紛紛,原來確有其事……不知陛下爲何要對楊主事如此做?到底楊主事在朝多年,爲官清廉,絕對不是無中生有造謠生事之人!”
這回答,顯然不能令謝遷滿意,他冷着臉道:“楊名父是否無中生有,只有他自己清楚,但不管怎麼說,現如今陛下都將一肚子氣撒到他身上……你且說,若你去面聖,會如何談論此事?”
謝丕一時間沉默下來,不知該如何回答父親的問題。 wWW¤ TтkΛ n¤ ¢ ○
他剛入朝爲官,就算學問不錯,在時文上甚至可以說已有極高的造詣,翰林院的工作也能勝任,但這不代表他在處理朝事上也能做到遊刃有餘。
此時謝丕陷入了年輕人的誤區,便是一定要營救朝中忠義之士,想了許久才道:“那就懇請陛下派人詳查此案,還楊主事一個公道!”
謝遷沒好氣地喝斥:“公道?你可知什麼是公道?朝中哪裡有什麼公道可言?”
“你說派人去查,若是幾位皇陵督工什麼都沒做,他們敢上書反駁楊名父,說楊名父造謠?”
“你可知爲何劉少傅和李大學士不出來爲楊名父說話,因爲朝廷已派人去查過,泰陵玄宮金井裡雖然有水,卻是死水,未見泉涌。”
“雖然你我都知道,出水的井口一定是被人堵上了,但如此一來不就沒有證據了麼?陛下心中早就對內閣擅權有看法,料定楊名父乃是劉少傅和賓之派去調查皇陵工期延後之事……陛下這麼做,其實是敲山震虎,讓內閣少自以爲是。”
“若此時老夫去跟陛下談事,陛下會給我好臉色看?”
謝丕聽得目瞪口呆,面對謝遷一連串的問題,他不知該怎麼回答。過了好一會兒,才期期艾艾道:“那……那父親準備不爲楊主事說情麼?可是……父親之前答應過兩位尚書的……”
“答應是一回事,至於是否去做,則是另一回事……他們爲何自己不去面聖說情?說到底,他們也知道這種事要觸陛下的黴頭,爲父在朝中這麼多年,之所以能坐到今天的位子,靠的就是三寸不爛之舌。”
“爲父從來沒想讓你也做個巧舌如簧之人,但你要記得,若是你沒有一張利嘴,最好別摻和進朝廷的是非中!就算遇到事情有人主動挑頭,你也只能隨大流,遇到難以決斷的事情,必須先問過爲父的意見,擅作決定的結果,便是被擱置一邊,鬱郁不得志!”
謝遷說完,一擺手,示意謝丕回去休息。
謝丕走後,謝遷微微一嘆,搖頭道:“我這兒子,還是上不得檯面,不知他何時能有沈溪小兒一半的本事,甚至不說一半,有個一兩成,我也死而無憾……”
……
……
謝遷言而有信,所以他最終還是去見了朱厚照,跟小皇帝談了楊子器的事情。
朱厚照一臉惱火地看着謝遷。
“……謝閣老,朕一向覺得,你跟劉少傅和李大學士不同,你懂的事情比他們多,而且做事更加圓滑,以前父皇便如此評價你,他說:朝中真正能幫到我的,只有您一人!”
朱厚照學會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謝遷明白,朱祐樘根本不可能說這種話,但他依然裝出一副誠惶誠恐的神色,恭敬行禮道:“先皇擡愛,老臣實在汗顏……”
朱厚照笑道:“謝閣老既然明白父皇對你的器重,那就應該好好爲朕做事。現在朕剛登基不久,甚至尚未改元,朝中大小事情,朕都無法做主……”
又是暗示……
謝遷心裡揣着明白,但這個時候他必須得裝糊塗。
“陛下,老臣明白陛下登基後的苦衷,但老臣在內閣的境況,恐怕陛下也有所耳聞吧?”謝遷反問。
朱厚照顯得很感慨:“誰曾想,你我君臣淪落到今天這地步?謝閣老來爲楊子器說情,想必是礙不過人情!”
“其實在朕看來,這種人最該死,總喜歡無中生有……你說泰陵玄宮都已經快完工了,這可是花費四個多月時間,耗費民脂民膏修建而成,他一句話就說讓朕改址,還說不改朕就不是孝子!”
“去他孃的,他爲他老爹選墳,自然可以隨便改,皇陵修造是那麼容易更改的嗎?朕不是想爲難這個人,但這個人實在可惡,謝閣老,你說吧,朕應該如何懲罰他?”
謝遷思索了一下,遲疑道:“陛下還是小懲大誡爲好,或者……把事情徹底調查清楚,如此才能安天下悠悠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