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遷不會無原則地偏幫沈溪,也不可能違背文官集團的利益站在朱厚照的立場上想問題,因爲他實際上對如今土木堡的處境徹底絕望……連張家口堡和宣府鎮城這等堅城都在韃子猛攻下失守,沒道理荒廢多年或許連城牆都不存在的土木堡能夠在韃子主力齊聚的情況下得以保存。
沒有人相信,此時沈溪還完好無損地守着城池,等待劉大夏的援軍,甚至都沒有考慮過撤兵的事情。
因爲沈溪知道,沒有援軍,即便自己帶着兵馬殺出土木堡,也回不去居庸關,還不如老老實實待在土木堡,只要不渴死餓死,韃靼人就沒任何一路兵馬可以攻破這裡,除非韃靼人發瘋了,突然放棄攻打長城內關轉而圍攻土木堡。
不過,即便韃靼人集中所有力量攻打土木堡,可能也要花上三五天時間,沈溪對土木堡的防禦非常自信。
但如今沈溪卻不得不考慮一場戰事,就是如何消滅駐紮於城西的那兩三千韃靼兵馬。
這路兵馬屬於亦思馬因麾下的乜克力部族,總數量約爲兩千三百人左右,清一色的騎兵,主要目的是監視土木堡中明軍的動向。
統兵將領是亦思馬因座下大將烏力查,此時烏力查已不像之前那般深得亦思馬因的器重,因爲之前他多次誤會亦思馬因的意思,而且攻城前屢屢口出狂言,但最後卻灰頭灰腦潰敗。
在亦思馬因看來,一個將領除了夠忠心,還得有一定頭腦才行,不能像烏力查連起碼的察言觀色都不會,只知道一味用蠻力衝殺,到最後失敗了卻不會總結經驗教訓,等到下次又會犯類似的錯誤。
“……沈大人,韃子沿着大明宣府驛道西撤,走的是雞鳴驛這條線,至於周邊幾個縣城,屬下已派人去調查過,均已失守,連幾個衛城也都陷落,百姓不見蹤跡……此番韃子殺人無數,不留俘虜,百姓除了逃離外,其餘悉數慘死於韃子屠刀之下。”
雲柳作爲情報系統負責人,升帳議事時將土木堡周邊情況詳細奏稟,如此一來那些不常出席會議的基層軍官也知道自己身處的環境。
“土木堡城西大營裡的韃子兵馬,總數約在兩千到兩千五百之間,以騎兵爲主,營寨寬大,防禦較爲嚴密,一旦我軍從正面發動攻擊,韃子有很大的可能會選擇從南北兩翼應戰,或者從後方逃走。”
“韃子大營深遠,幾達三裡,以火炮轟擊……射程最多到韃靼營寨前端……”
雲柳奏報得非常詳細,那些久經戰陣的軍官聽得一愣一愣的。
很多詞彙,以前他們只是從沈溪那裡聽說過,原本以爲只有沈溪能說出那麼專業的詞句,並且能給予他們足夠的戰術分析,卻沒想到一個監軍太監也有這麼高的水平。
胡嵩躍以前對雲柳等人瞧不上眼,覺得這雲柳和熙兒這兩個小太監仗着沈溪的“寵幸”,才留在軍中,還接管了至關重要的情報大權。但此時他才知道,雲柳和熙兒的能力確實不俗。
沈溪招手道:“你且過來,將調查到的韃靼大營的情況,詳細列出,與本官一看!”
“是!”
雲柳走到沈溪跟前,拿起硃筆,在沈溪面前的白紙上描繪出她調查到的韃靼人的營地情況,外圍的防禦設施包括溝壑、拒馬、鹿砦等等,畫得清清楚楚,沈溪認真看着,不時頷首。
此時指揮所大堂內,鴉雀無聲。
唯一的聲響,便是沈溪偶爾發出的咳嗽……經過調養,沈溪的身體雖然有所好轉,但咳嗽依然很厲害。
不過隨着韃子撤去,用水不再發愁,軍中條件好了許多,沈溪已經能隨時喝到熱水,並且他還準備在離開土木堡前好好沐浴一次,洗去一身晦氣。
但這個計劃要實現,必須是在將城外的韃靼兵馬殲滅後,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朝廷有個交代,沈溪都不允許這路兵馬從他眼皮子底下撤走。
雲柳很快在白紙上畫完,仔細端詳一遍才放下筆,用期待的目光看向沈溪。
只見沈溪滿意點頭,誇獎道:“好,很好,簡單明瞭,非常直觀形象……諸位將軍,上前來看過,不知大家對出兵有何意見?”
所有將領爭先恐後聚攏而來,想知道地圖是怎麼畫出來的,可惜可他們中識字的都很少,懂得看地圖的那就更少了,腦袋瓜不夠聰明,上北下南左西右東等規律一概不清楚,圍攏上去也純粹是爲了湊熱鬧。
“沈大人,這……韃子軍營,有什麼講究嗎?”
監軍太監張永這兩天心情很好,韃靼人選擇了撤兵,他終於不用擔心自己的腦袋會莫名其妙丟掉了,如今班師回朝就能領取功勞,說不一定能獲得弘治皇帝重用,心裡別提有多美了。
張永沒有劉瑾那麼多毛病,只要滿足他的慾望便不會挑鼻子豎眼,越看沈溪越覺得順眼。
劉序故作聰明:“這還看不出來?韃子是準備隨時撤兵!知道我們城內兵馬數倍於他們,還不乖乖夾着尾巴逃走?”
張永嗤笑一聲:“劉把總,你哪隻眼睛看到韃子準備撤退了?既然一心想撤,爲什麼不索性把這路兵馬一併帶走,莫非是故意留下來讓我們來殲滅,滅他們自己威風?”
劉序還想出言反駁,但此時沈溪已然擡起手來,這才悻悻罷休。
沈溪指着地圖,解釋道:“韃靼人的營房建的攻守兼備。你們可莫小看這兩千多兵馬,在平原上,我軍將士不是其對手……”
張永苦笑着搖頭,暗忖:“我剛纔還在爲沈大人爭面子,轉眼他就滅自家威風,沈大人的脾氣果然不是一般的難以揣測,到底應聽他哪句?”
胡嵩躍問道:“沈大人,此話怎講?難道我軍連戰連捷之師,還不是這小小一路韃靼兵馬的對手?”
沈溪正色道:“我軍在野外只跟韃靼人打過一仗,居高臨下,有火炮和牛車陣做支援,勝得非常驚險。以往我大明軍隊與韃子兵馬在平原開戰,基本以失敗告終,唯獨一個大勝仗,是在榆溪河北岸,絕地反擊,大敗韃靼人,但那已是幾年前的事情了……”
提到榆溪之戰,在場很多將領挺起了腰桿,雖然他們沒親身參加過這場戰事,但也知道這是大明這幾十年來最風光的一仗,可以說一舉打出了大明的氣勢。
榆溪之戰後,韃靼人內部分裂,給了大明幾年和平的時光。
沈溪繼續分析韃靼軍隊的長處:“……韃靼人善於平原地帶作戰,兩軍對壘時,韃子以重騎兵開路,人和馬匹都有鐵甲保護,後續有輕騎兵穿插掩護,戰陣變化多端,一場戰事可能會經歷幾次戰術變化。”
“如果單純論戰鬥力,韃靼騎兵以兩千之數,基本可與我大明裝備精良,戰場經驗也相對豐富的步兵一萬二千左右戰力持平,差不多也就以一敵六吧!”
在場官兵聽了倒吸一口涼氣,主要是因爲他們大多是京營兵,少有機會領略真正蒙古騎兵的威力。
他們跟着沈溪進行的一系列戰事,都被沈溪用智謀和軍陣剔除了蒙古騎兵的優勢,從頭到尾韃靼人都發揮不出蒙古騎兵在騎射以及衝擊力方面具備的優勢。
張永不解地問道:“沈大人,韃子如今遭遇一連串失敗,戰力應大打折扣吧?”
沈溪搖頭:“諸位千萬別小覷韃靼騎兵,如果算上步兵遭遇騎兵後士氣的損耗,以及戰陣被衝破後帶來的連鎖反應,真正戰力比,很可能會達到一比七左右,這還是裝備精良、長期與韃靼人正面交戰的邊軍才具備的素質,而非我京營兵馬!”
張永嚷嚷道:“那聽沈大人之意,這一戰不用打了?就等着這路韃靼兵馬自行撤離,是吧?”
“本官並無此意!”
沈溪耐心解釋道:“這一戰該打還是得打,不過開戰時機必須把握好,而且要全面發揮我軍的優勢,抑制對方騎兵的威脅。”
“土木堡之所以堅持到現在,說到底乃是仰仗防禦工事和火炮的威力,此外就是諸位將士拼死一戰的決心和勇氣。但如果把戰場設置到山下的曠野上,士兵面對韃靼鐵騎畏縮不前,若戰事不順,逃兵隨之增多……”
“你們說,這一戰如何能獲勝?”
朱烈揚起手臂:“沈大人儘管放心,哪個龜孫子敢跑,看老子不把他腿給剁掉。以前跑就罷了,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跟着沈大人打勝仗,就等着分功勞得犒賞,吃香的喝辣的,這個時候沒點眼力勁兒,還想逃?哼,先問過老子手上的鋼刀再說!”
胡嵩躍略帶不滿:“老朱,聽沈大人說下去可好?”
沈溪繼續說道:“這一戰,無論如何都得杜絕逃兵的產生,唯一的方法,就是儘量壓縮戰陣。這樣的好處,可以充分利用長槍的密度來抵禦韃靼騎兵的衝鋒,當然缺點也有,一旦出現缺口,很容易造成大面積傷亡,導致最終潰敗……”
先將兩種結果說明,沈溪不單純撿好聽的說。
跟韃靼騎兵正面交戰,如果兩翼保護力度不夠,基本意味着出擊功敗垂成。只有在確保兩翼完整的情況下,儘量壓縮陣型,讓韃靼騎兵不適應這種高密度步兵防守陣型,再利用弓弩和火銃進行遠距離攻擊,或者進入近戰後短兵相接。
這需要全軍上下緊密配合。
沈溪原本有一些別的戰術可用,但他知道,如果不在這個時候練兵,將來即便撤回居庸關,也不敢出城塞增援京師。
到那個時候,這路勤王兵馬遭遇的可不再只是韃靼中小部族的騎兵,而是達延汗部兵馬,那可是草原上最精銳的騎兵,基本是當年縱橫歐亞大陸無敵手的蒙古騎兵的翻版。
沈溪採取的是以戰代練的手段。
……
……
京城,紫禁城,乾清宮。
劉健、李東陽、謝遷、張懋、馬文升、張鶴齡、熊繡等七人在殿外等候弘治皇帝覲見,此時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正在裡面傳報。
七名顧問大臣臉色沉重,心頭籠罩着一股陰霾氣息,他們距離天子不過一堵牆的距離,卻需要等候超過半個時辰。
終於,蕭敬從寢殿裡面出來,帶來皇帝傳見的手諭。
“幾位大人,陛下請諸位入內見駕!”蕭敬臉上帶着幾分悽哀之色。
七位顧問大臣終於見到闊別數日的弘治皇帝,他們回想上次面聖,還是委任太子監國的時候,如今戰局緊張,皇帝卻不早不晚徹底病倒,衆大臣也是沒有絲毫辦法,只能通過司禮監跟皇帝進行溝通,但大多時候硃批只能由司禮監或者是太子來完成。
很快,幾名朝廷重臣,外加蕭敬,站到了弘治皇帝的龍榻前。
謝遷在行禮後,擡頭看了一眼,心說:“陛下以前還能坐起來說話,如今卻只能躺着,情況看起來非常糟糕……難道要準備治國喪?”有些事只敢在心中想象,稍微腹誹一下,絕對不能說出來,這可是大不敬的事情。
蕭敬道:“陛下,幾位重臣都已在龍榻前,您可有事情詢問他們?”
“嗯……”
朱祐樘那邊發出一聲,也不知道是應了還是沒應,即便是站在最前排的劉健和張懋都沒聽清楚,他們只能用懷疑的目光往牀那邊看一眼,隨即四目相對,重新低下頭去。
蕭敬一臉難色:“幾位大人,有什麼話,直接說吧,陛下能聽到!”
在場七位顧問大臣,都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現在弘治皇帝僅僅是能聽到,對於朝事已不能給予直觀的評述,連話都不能說,那還到乾清宮來面聖作何?這不是存心給皇帝添堵嗎?
在場之人誰都不想起這個頭,但總要有人出來當壞人,所有人都看向謝遷和熊繡,似乎在場人等中,他二人最適合出來點燃火藥桶。
謝遷以能言會道著稱,以往有什麼困難事總是讓他出來說,至於熊繡則因爲他的官職低,在場不是公侯就是內閣大學士再或者是吏部尚書,唯獨他是兵部侍郎,此時論資排輩,也應該由熊繡出來當槍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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