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汴京。
“陛下,如今西夏國相樑乙埋親率重兵攻涇原路,此皆章越調劃失策,既與遼國不能和,又使熙河空虛,以至於我軍進退失據。”
“臣請罷章越宣撫使之職!”
鄧綰疾聲,幾乎震動宮闕。
這一次鄧綰是在大起居中向官家提出對章越彈劾。大起居五日一次,由待制以上官員參加。
按照參與會議人數越多,越決定不了的性質。
其實對會議結果的影響,並不會由什麼真正決定作用。
但勝在力量大,堪比炸彈丟糞坑。
當初唐坰彈劾王安石更是在常朝時,當着所有朝參官的面上。
總之突出一個效果驚人,把事鬧大。
官家聽鄧綰彈劾章越也是眉頭一皺,鄧綰欲倒章越不是一次兩次了。兩府執政的名額有制,身爲御史中丞的鄧綰,爭執政之心可謂路人皆知。
擠掉政見不同的章越,順理成章地位列二府。
連官家也是鄙夷他的爲人。
如今執政中,樞密副使曾孝寬,參政元絳是支持變法,王珪老滑頭,一點錯都不讓挑。所以鄧綰要上位一定要擠掉章越。
不過既是異論相攪,官家也是默許鄧綰此舉,畢竟你要彈劾人,也要有真憑實據,不可以隨口亂噴。
……
退入便殿後。
只餘兩府及諫臣。
鄧綰再提彈劾之事。
吳充出面迴應道:“陛下,如今已探明遼國三十萬腹裡兵駐於西京,而我軍在真定,定州,中山,代州,河間一線兵馬不足十萬,又缺乏騎兵,若不調熙河路馬軍如何能維持?”
“至於西夏狼子野心,若是我真的對遼國談判讓步,焉知他不能乘虛而入?”
面對遼國重兵集結於西京,宋朝前線兵馬不足維持。
一旦遼國全軍南下,真定,定州,代州一線的宋軍全線崩潰概率很大,沒有調熙河路兵馬,連談判的籌碼都沒有。
所以章越的決策沒有錯。
王珪道:“可否讓章越率軍撤至邢州或大名府一線?讓熙河路騎兵回援陝西?”
曾孝寬道:“章越陳奏,河北一馬平川,唯有太原,真定,定州有險可守,若無馬軍,遼騎則肆無忌憚。”
王珪嘆道:“此乃失燕雲十六州之弊。”
曾孝寬道:“確實如此,無燕雲十六州,唯有將兵馬集結於真定,定州的外線進行防禦,幾無縱深可言。”
“若真定,定州失陷,遼國鐵騎可飲馬黃河。”
鄧綰聽了心底大怒,好個曾孝寬,王珪,藉着聊天的方法,你一言我一語,將自己對章越的彈劾一句一句地頂了回去。
鄧綰覺得你們是在幫章越,但官家心知,他們說的乃事實。
何況這時候追究章越之前不與遼國議和已無意義。
遼國下了國書,那麼自己也要以國書答之。這對於注重身前身後名聲的天子,要以國書答之割地之事,放在誰身上也丟不起這個人。
而官家不知道的是章越這裡耍了個花招,遼主要天子以國書答之並非劃界割地之事。只是遼國使節帶着國書還在前往汴京的路上,他現在還沒有看到遼國國書的全文而已。
官家道:“都到這個節骨眼下,還在追究他人的責任,鄧卿難道不能爲朕分憂嗎?”
鄧綰聞言面紅耳赤,他聽出官家對他不滿。
殿內繼續議論,官家則道:“李憲在密奏言,他從河州蕃部首領中聽得一個消息,樑乙埋出兵之前,曾溝通青唐,約定一道夾攻,兩家平分熙河。以熙州,洮州,岷州歸青唐,以會州,河州歸西夏。”
“此事真假難辨,你們以爲如何?”
此話一出,衆人都是失語,真是如此就難辦了。
王珪道:“陛下,董氈,阿里骨眼下尚且恭順,這或許是西夏的離間之計。”
“朕也希望是離間之計。朕聽聞如今董氈多病,青唐城中是由阿里骨主事,此人朝見過朕三次,還算恭順,朕不信他會反。”
官家說到這裡,想起阿里骨,不由對這個年輕人還是頗有好感的。
鄧綰道:“陛下,董氈之妻是契丹公主,豈可深信?”
衆臣言語一陣,爭執不下。
正待這時,內侍道:“陛下,宣撫使章越有札子上!”
章越的札子如今是朝堂上優先級最高的公文,一旦有緊急之事乃內侍可以半夜叫醒熟睡天子的那等。
一般而言只要章越的札子到,無論在何時何地,官家都必須立即看到,哪怕是在這等兩府重臣集議的重要會議中。
內侍當着天子與大臣之面,用楔子破開竹筒,取出札子來。…………
大茂山的巖洞外,昨夜下過了一場大雨。
章越走到洞前,看着眼前的嫩葉垂掛着雨珠,大雨洗刷了一夜,彷彿山間一切都是新的。
山泉水汩汩有聲,注入了山間的小溪之中。
章越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穿着草鞋,手持竹杖,揹着酒葫蘆在山間轉了一圈,尋得了山泉的去處,便坐在一處林下乾燥的地方,拿起酒葫蘆緩緩飲之。
遙看着山林間煙雨如障,喝着草木清新之味下酒,酒亦素酒,味道寡淡至極,可喝着喝着卻品出了閒雲野鶴,悠然自在的意境來。
身在官場,位列宰相,便是世上最入世之人,但心卻可以是出世之心,如廣闊天地中一沙鷗,擅飛,能水,亦能走,天下之大哪裡都可去得,沒有什麼能夠困住自己。
藏身這僻靜之地,也可以窺天下之博大,道理之精微。
這一切的道理就藏在‘物物而不務於物’之中。
坐了不知多久,章越回到巖洞中,坐在案邊磨墨,提筆寫下給官家的札子。
臣受命宣撫河東,河北兩路以來,戰戰兢兢,寢不安席,不敢辜負陛下託付之任。今契丹屯兵三十萬於界上,以勢凌人……
章越給官家的札子,先寫如今遼宋對峙的現狀,自己現在的處境艱難,遼使的蠻橫,不講理,故意連連訛詐,用戰爭的威脅,逼迫宋朝讓步。
章越鋪墊之後,講到西夏出兵之事,這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出自契丹的唆使。
如今西夏看似攻涇原路,但不過是掩人耳目的疑兵之計,其目的定是取熙河路而來。
……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此乃臣的艱難之處。
陛下聖心獨運,運籌全局,禦寇之策貴在一以貫之。
青唐雖似撫定,然董氈已不理事,養子阿里骨實爲梟雄,看似恭順,實能隱能藏,能起能騰之傑出,朝廷絕不可輕之。
……
寫到這裡,章越想起了阿里骨。原先董氈之下,鬼章,阿里骨並列,如今鬼章一去,阿里骨實力膨脹的厲害,實際上已是青唐蕃部的話事人。
從章越與阿里骨打過交道可知,此人能力出衆且野心勃勃。
這人並非唃廝囉的子孫,在重視血統的青唐,阿里骨這樣的出身便算是‘寒門’子弟。
寒門子弟要上位有兩等,一等是人情練達,身段柔軟,能拍會捧,到哪裡都有貴人一路提攜着你。
還有一等便是自己拿自己的主意,六親不認,打落了牙齒和血吞,手拿兩把西瓜刀,從南天門砍到蓬萊東路。
這阿里骨恰恰是屬於後者的代表。
這樣的人,對於同樣出身寒門的章越而言再熟悉不過了,他認識的很多人都有阿里骨的影子。
他們辦事一切都從利益出發,全然不講任何的情面。
可以說阿里骨遲早是宋朝的大患,只是眼下實力不夠,所以表現得非常的溫順。
所以章越在札子中請官家割讓湟州之地給阿里骨,讓他從青唐出兵全力攻打西夏!
章越寫到這裡,知道自己的建議太過驚人,甚至令人難以接受。
湟州是章越親手打下來的,而且是大州,宋朝經營已有兩年,一下子拱手讓給青唐。而且湟州在章越設計中,是出兵攻打涼州城,並重新奪回絲綢之路。
你這邊與契丹爭數百里地,但在青唐卻又棄幾百裡地,這不是有病嗎?
而且宋朝的大戰略是要滅夏,你在青唐棄幾百裡地和在契丹棄幾百裡地是一個意思嗎?
章越知道此議論一出,朝廷上肯定是炸翻了。
他在這裡舉出一個例子,那就是湘水化界。
這是當年東吳與西蜀之間的約定,當時曹操要攻漢中,東吳欲謀荊州,劉備思量再三與東吳以湘水劃界,將長沙郡、桂陽郡送給了東吳,讓他出兵淮南攻打曹操。
三國演義裡有這段話,諸葛亮離開荊州入川援救劉備,臨行曾問過留下鎮守荊州的關羽。
如果曹操來犯怎麼辦?
關羽說以力拒之。
諸葛亮又問關羽,如果曹操和孫權同時來犯怎麼辦?
關羽說分兵據之。
諸葛亮說這樣就完了,我送你八個字‘北拒曹操,東和孫權’。
所以章越的戰略就是‘西和青唐,北拒西夏’。
章越在札子中言,用兵的大忌就是備左則右寡,備右則左寡,無所不備,則無所不寡。什麼都想要,什麼都得不到。
正所謂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只要擊敗了西夏這一次進攻,且氣勢上壓倒了遼國,湟州不過是暫時借給阿里骨的,日後甚至整個青唐,都可以拿回來。
不爭一城一地之得失的意思,就是爭勢不爭地,物物而不務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