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內是章越與呂惠卿二人商議最後定奪拍板。
王珪一直爲翰林學士,不過熬資歷而拜宰執。
王安石居相位時,他便被曾布,呂惠卿反覆敲打過。
如今王安石罷相了,王珪依舊如故,每天做悶聲葫蘆不說話,他知英宗及天子不信任自己,自己做好擺設就是了。
而馮京一直有與王安石,呂惠卿有爭論,但不堅決。
總而言之,就是爭不過,我繞道走,但態度還是表現在那邊。面對天子時,也做到了事事直言進諫,不過不激烈。
在鹽鈔細務上,馮京王珪都不如章越,呂惠卿熟悉所以沒有表態。
不過許安世等人卻不斷提出意見。
許安世道:“朝廷每年因多發鹽鈔可以得利上百萬貫,故而適當發行虛鈔,可使朝廷收入豐增,下官以爲多印鹽鈔倒是無妨。”
“眼下民間錢荒,百物皆貶,唯獨鹽鈔不貶。陝西入糴,商人如今只要三分之一價錢從市場上買米,再向官府納米便可換得鹽鈔,使得邊儲空虛。”
錢荒導致的通縮會使物價暴跌,但章越一直嚴格執行不許濫發鹽鈔的政策,鹽鈔發行少,鹽價就下不來。
商人入糴都爭着以米換鹽鈔,靠入糴爲生的商人就賺大發,但朝廷就虧本了。
所以許安世建議朝廷多發鹽鈔,使鹽價下跌,同時也可藉此增收。
一旁的熊本道:“不錯,我聽聞越是錢荒,陝西的商人越是囤積銅鐵之錢,鹽鈔也是攢在手中,而民間物價奇賤,以往上好的田畝都不值一貫。”
呂惠卿道:“可以令陝西轉運司虛估米價,往高了估,不令這些入糴商人牟利便是。至於鹽鈔涉及鹽本,絕不可加印虛鈔。”
虛估是唐朝調節官價與市場價的制度,對於實物納徵的商人給予補貼,這補貼部分稱爲加饒。
一般就是給一個高於市場價的價格,不過呂惠卿卻往低了估。
官價就是長期供應的合同價,無論是米是貴是賤,都是一個價。米價貴的時候,入糴商人就虧了,朝廷就賺了,米價便宜的時候,入糴商人就賺了,朝廷就虧了。
呂惠卿的虛估之法,使這些官商只能虧不能賺。總而言之,想賺朝廷的錢兩個字沒門。
不過這些虧和賺只是明面上,能爲官商皆是手眼通天之輩,否則隨便一個官吏在糧食驗收時,都可以說你好好的糧食是浸過水再曬乾的而不給兌換。
此舉最後的結果就是糧商們集體以次充好。
章越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然後道:“虛估之法弊端甚大,我以爲既是官鈔不足,正好可以拿回購的交子撥付陝西漕司,讓他們以鹽鈔和交子各佔五成的辦法,給入糴商人兌鈔。”
呂惠卿聽到這裡不由一凜,心道章越這一招好高。
有多高?
就是十層樓那麼高的高!
章越環顧左右道:“陝西沒有見錢,故而以鈔解之錢荒,鹽鈔爲定額不能加印,但交子卻可……”
“如此既可解陝西官鈔緊缺之急,又可擡升米價。陝西百姓爲邊營田不易,不能讓他們吃虧。”
章越說完,馮京,王珪等衆官員方纔恍然大悟。
原來章越堅決不將鹽鈔和交子並作一處,而是分作兩個管理是這個用意。
鹽鈔是以解鹽和漳鹽爲本,爲了緩解錢荒加大發行鹽鈔,則破壞朝廷的鹽政大計。
因此鹽鈔每年發行是定額,不可以輕易增減,否則一旦鹽鈔無法兌換,則會破壞了幣信。
章越和呂惠卿都看到了這一層。
但呂惠卿沒看到的是第二層,交子的本錢是傳說‘三十六萬貫’鐵錢,但這錢都被花掉了。
所以交子可以根據市面上流通錢的數量,進行發行數量的增減,執行另一個貨幣政策。陝西見錢短缺,即便是現在造折二錢也是來不及了,但交子這等紙幣卻不同。
這就是鹽鈔和交子必須分開的用意。
原來這就是章越的初衷。
他早就想到了這個問題,故設立這個機制,分別爲鹽鈔和交子設計了兩種制度和發行方式。
當即許安世,熊本等人都是心服口服,連馮京,王珪二人也是佩服不已。
前幾日朝廷在交引所裡用真金白銀回購交引,使官交子從一道一百多文,漲到七百多文,這才幾日便派上用場了。
呂惠卿臉上有些繃不住,他看着許安世,熊本等對章越佩服得五體投地之狀,知道自己今日又輸了一陣。
之後呂惠卿,章越前往崇政殿,向官家,韓絳稟告此事。
章越在殿中侃侃而談道:“臣以爲錢貨之義貴在流通,若能流而不竭,則無論官民都從中獲利匪淺。”
“好比我有錢十萬,若一人用之也就是十萬,若遍於十室,流轉於十人之手,便是一百萬錢。”
“要化解陝西錢荒,交子流通更勝過見錢十倍。”
官家與韓絳對視一眼,都露出讚賞的神色。
韓絳道:“陛下,章越之前所言加印鹽鈔,只會生出虛鈔來,使鈔法敗壞,若加印交子則無此弊,只要朝廷能行稱提之道便是。”
換句話說交子可以有一定的波動。
當即章越之法便得到御準,從崇政殿出來,韓絳對章越,呂惠卿道:“先前我與介甫在信中聊了西北錢荒之事,他便道何不‘多出些鹽鈔’來,他道解鹽每年都起伏,鈔少,則朝廷失了鹽利,鈔多,再去買便是。”
“還有就是罷去交引,獨利鹽鈔。幸虧方纔沒與官家談這些。”
章越聽了一笑,再看一旁呂惠卿是一臉不屑。
韓絳說完便先行一步,獨留下章越,呂惠卿二人。
章越對呂惠卿道:“王相公學究天人,可論到經濟之學,真是遠不及大參了。”
呂惠卿心底何嘗不是這樣想的,你王安石莫非還想重回相位不成?居然與韓絳寫信議論錢貨之政。
你議論也就罷了,這加印鹽鈔分明便是短視之舉。還有廢除交引,獨利鹽鈔?真如章越所言,王安石真不通經濟之學。
不過章越這話看似氣話,呂惠卿也是捕捉到對方是不是在趁機離間挑撥自己與王安石關係。
呂惠卿知道裝着不知道地道:“度之,如今朝堂能論大事的唯有你我二人,餘者皆不足道啊。”
呂惠卿說完,突然天邊雷聲一作,章越聽來怎麼他說這話時有些‘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