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黃好義回到了家中。
他的渾家倒是賢惠,原先欲成爲他岳父的劉監丞,後知道他爲章越的親隨後,爲了彌補過失又給他介紹一門親事。
這是他的旁系了一個侄女,雖說這支旁系家道中落了,但劉監丞認了親,還陪了不少嫁妝給黃好義,就生怕得罪了黃好義,所以多加彌補。
現在黃好義也是成家立業了。
黃好義的渾家嫺靜文雅,不失爲良配。
自娶了對方後黃好義也定下心來,黃好義的渾家心思細密,見黃好義這般神色古怪於是問道:“官人有什麼疑難事嗎?”
黃好義在外面養了外室,哪敢正眼看渾家的臉色敷衍道:“無事,無事。”
黃好義的渾家是精細人道:“你平日常在家中抱怨這抱怨那,但你別忘了你如今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好好珍惜今朝切莫想這想那?”
黃好義道:“你才莫要多想,早些安歇吧。”
這夜黃好義一晚沒睡好,他欲向章越坦白此事,但又想章越約束身邊人甚嚴,怕被他痛加責怪。
黃好義琢磨了一番心想,三郎此人大怒之下說不準會砍了我,但他夫人倒是通情達理,此事不如先稟給她有個轉圜。
黃好義覺得是個不錯的主意,於是寫了一封信坦白此事,然後到了章府交給了陳媽媽。陳媽媽與黃好義有些往來,所以也願意幫他轉達。
過了一會,陳媽媽出來見黃好義問了他幾句話,方讓他回去了。
這日章越回府後十七娘便將黃好義的事與章越說了。
章越聽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罵道:“黃四在哪,我非重重責他不可。”
十七娘道:“官人,我讓他先回去了。”
章越皺眉道:“你怎地如此縱容於他?若不重重責他,我以後如何治得屬下?”
十七娘道:“官人我非阻你責屬下,只是黃四郎不僅是你屬下,也是你多年的好友。”
章越正在氣頭上道:“我纔沒他這般好友,不過是幾年同窗共學而已。”
“就當是同窗,不過此事他向官人你坦白了,你便給他機會。官人你如今回到汴京,汴京什麼地方,那是花花世界,天下第一大銷金窩,你可以作清官,但又如何保得你屬下與你一般呢?”
“如今他知他犯了錯,與你坦白你再重重責他,以後其他屬下犯了錯,便不會與你實話實說了。”
章越聽了十七娘的話點點頭,既是肯主動坦白此事,說明他還沒昏了頭。
隨即章越又想到,黃四這廝說他愚真是愚不可及,但說他聰明他又很狡猾,他居然知道直接找自己會被訓斥,轉道向十七娘求情,這廝的聰明難道都用在這處了?
章越想了想道:“娘子說得有理,他既與我說得明白,那麼就將那叫‘宛若’的女子,退還給尊兄,如此我便饒過他這一次。”
十七娘道:“我讓陳媽媽問過了,他說不行。他說這宛若的女子是以……是以完璧之身從之,他不忍心棄之,若是讓他在宛若與留在章府相比,他選擇宛若。”
章越聽了露出了一個在風中凌亂的表情,這是什麼?
完璧之身從之?黃四還有這情節?莫非是來自某點讀者‘全處全收’的傳統?
章越急極反笑道:“也好,那便讓他好生照顧宛若就是,想必他的渾家也是可以情願的。”
十七娘道:“官人,黃四如此是不對。但錯已鑄成,當思如何彌補。我已是讓陳媽媽與他說過了此,錯可不究,但下不爲例。”
“再說此事千不該萬不該,也是我兄長挑起的。”
章越微微點頭,他轉而想十七娘說的話,確實人投奔自己總要有個想頭。
黃好義這事也給自己提了個醒,如今自己也是高官重臣了,升爲翰林學士後,月俸一百二十貫,另絹三十匹,此外還另給職錢五十貫,比起章越初職大理寺丞月俸十貫四百文時,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此外還有祿粟百石,給酒五升,糯酒一升,給茶,廚料六鬥,面一石二斗,此外薪、蒿、炭、鹽諸物之給。這就是身爲官員的好處,基本沒什麼開銷,一切都由朝廷給你買單了,所以這月俸等於純收入。
這還僅是翰林學士,若兼判三司或樞密副使還能更多。
而且章越完全不看俸祿,十七娘治家有方,還持有交引所的股份,她的嫁妝如今怕是有十數萬貫之資了。雖說計較着妻子嫁妝在當時是件比較丟人的事,但軟飯硬吃素來是章家的家風。
但自己幾個傔從日子卻過得不怎麼樣。
李夔是讀書人,如今回鄉準備別頭試。
別頭試是鄉試一等,官員可以舉薦自己門客傔從參加。
在福建路鄉試都是百中取一二人,可謂難如登天,但別頭試卻則是百人取十五人,登科機會可謂大大增加。
所以章越給李夔提供了一條終南捷徑。
但其餘幾位傔從,特別是黃好義,彭經義月俸只有五貫。
彭經義已是將妻小接到汴京安置了,雖說章越將彭經義的兩個兒子自傢俬塾裡讀書,但汴京居住甚是不易。
章越在西北時能拿出大量錢財和爵位封賞將士和幕從,經手錢財數百萬貫,自己不從中剋扣分文,但是對身邊人太過苛刻了,反思起來自己實是太摳索了。
汴京是什麼地方,軟紅十丈,物慾橫流之世界。
而這個世界的人心鬼域,若看過金瓶梅便知一斑,但金瓶梅的小說來形容這汴京城卻又不足。
章越對十七娘道:“從今以後幾個傔從每月從我俸祿這拿錢,每人再貼補五貫,祿米五石,絹兩匹。”
“好的,官人。”
章越走到屋門外道:“讓經義來見我。”
……
此刻黃好義身在家中一整日都是坐立不安,提心吊膽的。
現在的黃好義恨不得立即離開汴京帶着妻兒逃回建州老家,若非捨不得宛若怕是早已這麼辦了。
這時候敲門聲響起,黃好義整個人爲之一顫,待打開門時,卻見彭經義站在門前。
黃好義知道彭經義這些年經歷許多,亦是越發心狠手辣,更何況對方是章越發小。章越在西北數年一些疑難之事都是交給他去辦。黃好義平日裝作不在乎此人,但心底對他還是頗爲忌憚的。
如今彭經義見了黃好義只是輕描淡寫地一句道:“收拾收拾行李。”
黃好義心底一沉當即額頭汗出道:“彭大我與說,吳大郎君說他對三郎他沒有惡意,便是之前有些過節想要撮合,他說只要我能修補他與三郎之間的關係,日後有什麼好處都忘不了我,我當時沒有答允他。”
見彭經義沒有言語,黃好義近乎哀求地道:“彭大,能讓我最後再見三郎一面嗎?我當面與他求求情?”
說完黃好義差一點便流下淚來。
彭經義輕咳一聲道:“黃四,端明公讓你住在學士院裡三個月不許回家,就住馬廄旁那間,不錯,就是那間有三匹母馬的馬廄。”
頓了頓彭經義對黃好義道:“四郎,我以往從未與你說什麼,你書讀得比我多,肯定從書裡學了不少東西。我雖書讀得少,但從史書裡只學到一件事,那些帝王將相都是如何處置叛徒的?這一次多虧端明公仁厚。”
……
這日章越在學士院,黃履便上門來稟事。
黃履如今知諫院兼判交引監,前段日子爲淮南西路察訪使去了淮南一趟,如今剛返回汴京,錯過了與章越的見面。
從章越卸任設交引監起,陳襄繼之,之後又是黃履繼之,一直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王安石行新法後,呂惠卿,曾布都有意讓三司或司農寺直接接管交引監,不過都讓王安石給拒絕了。
章越知道這是與王安石的當年承諾,所以王安石一直沒有動這一畝三分地。章越也是很慶幸王安石確實守諾,他當初與王安石約定的一句話,這麼多年了始終沒有變過。
其實王安石一直不動交引監還有一個原因,因爲任何人來了都不好使。如交引所所用的大多是太學生,這些年交引所主要崗位上的官吏都與章越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已成爲他一個重要的基本盤。
而章越這些年也沒有動用交引所任何力量,保持着一個低調的範疇。而陳襄和黃履也沒有過多幹涉通過行政力量干涉交引所之事,總而言之就是蕭規曹隨章越的規矩,只佔股份不干涉經營。
現在的交引所年分紅已穩定在三百萬貫上下,而這些分紅大半都補貼了陝西轉運使路及三司。
而因爲交引所的成立,當初在界身上百家交引鋪子,也就是當初章越出任鹽鐵判官時去過的地方。
就是這處堪稱大宋華爾街的潘家樓大街,如今這上百家交引鋪子已是歇業近三分之一,因爲除了鹽引外,包括錢引,茶引,香藥引,明礬引,象牙引這些生意都給朝廷搶過去了。
這交引所就是明火執仗地搶錢,奪取這些金融集團的利潤。
同樣是‘與民爭利’但與王安石比起來手段卻是完全不同。
用黃履的話來形容,章越這就是管仲之法‘見予之形,不見奪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