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駕行駛至宣德門處,章越命御者停下。
禁軍將領道:“龍圖爲何不讓車多行一段路?”
章越道:“宣德門外下車即可。”
禁軍將領暗贊章越懂得臣體,這麼多年來朝臣爲了貪圖便利,大多是在騎馬入宣德門後再下馬,包括王安石等執政大臣,甚至很多普通朝官們也是如此。
但也有如文彥博則是堅持在宣德門外下馬,然後不顧高齡走上一大段路再去面見天子。
文彥博足足大王安石十五歲仍如此爲之,頗有噁心王安石的意思,但王安石向來不拘小節,對此不管不顧,照樣在宣德門內下馬。
章越也是隨文彥博謹慎地在宣德門外下馬,再徒步走進宮裡去。
王安石要得是權威,文彥博要得是規矩,但年輕人多走幾步路對身體好嘛!
天子在資政殿接見,當章越走上臺階時,正看到從臺階上緩緩走下的王安石,韓絳,吳充,文彥博,王珪,馮京,蔡挺等幾位宰執。
官家聽章越這麼說,笑了笑道:“你既這麼說,那麼還是任翰林學士,爲朕謀劃?話說回來,朕命你爲翰林學士,你卻九辭到底是何意思?”
衆人目光都各自望向一邊,神色又都頗爲凝重。
王安石則道:“章學士爲何不穿官服而來?”
文彥博看了遠去王安石一眼,對章越點點頭道:“度之,真國士矣。”
“契丹屢屢犯界,契丹使者傲慢無禮至極,動則以百萬大軍要挾於朕,你看如何是好?”
“你一走,王韶先與景思立不和,後又秦鳳路經略使張詵翻臉,如今連轉運使蔡延慶控制不住局面,也是向朕訴苦,你去西北不足三月,他王韶居然能將西北鬧得這般,朕也是萬萬料想不到。”
文彥博呵呵笑了兩聲,然後面色凝重地道:“度之,此番又要辛苦你了。”
章越道:“回稟陛下,爲今之計還是要先保住河州,河州安則熙河六州安,熙河六州安,則西北安,西北安則契丹亦安。”
官家道:“損兵折將倒在其次,景思立失了踏白城,河州震動,而王韶陷在岷州苦戰,西夏又傳來消息,樑乙埋又在天都山點集兵馬。”
章越看完後將扎子放在一旁道:“臣未料到西北形勢到了如今這個地步,這都是臣的過錯,是臣沒有處置好。”
王安石說完便下階走了。
文彥博笑道:“你是愈發謙虛。”
“爲國盡力,不敢言辛苦二字。”
官家聲音高了八度問道:“真的如此?”
官家則神色憔悴,一手拿着扎子,一手以手枕頭斜躺在榻上,待到一旁內侍提醒他兩遍章越到了,官家方纔坐起身來。
一旁文彥博道:“介甫,度之也是君命召不俟駕行矣。”
下面韓絳,吳充都是對章越點點頭,礙於大庭廣衆,不方便交待什麼話。
章越心道,官家也是個自虐狂。
章越道:“臣不覺得西北非臣不可,臣擅於治理,卻並非將兵之才。臣可以河東,河北亦可,也可就地方一郡,全聽陛下差遣。”
章越道:“下官記住了。”
章越恭敬持禮。
韓絳道:“陛下爲國事所憂,伱身爲臣子需仔細爲君分憂。”
章越道:“回稟陛下,臣之志與相公不合!”
吳充則對章越道:“你岳母爲你新買了一件貂衣,一會往你家裡送去。”
官家問道:“爲何?”
作爲一位天子也不知這樣好是不好。
自王安石變法以來,官家雖用他,但仍用着文彥博制衡着他,所以也並非是那般的信任,故而每一次御前會議都是一場激烈的交鋒。
章越垂下頭道:“是下官才疏學淺,不敢拜受。”
章越道:“還請陛下不用自責。”
章越一頁一頁看過,擡起頭正好看見一旁宦官燒去文書的火光映在官家臉上。
說完韓絳,吳充先後下殿。
章越若主動接過說自己願去,皇帝不免擔心你要回熙河當西北王的意思。
到了資政殿的後殿,幾名宦官都在往火爐燒紙,章越看了一眼,其中不少都是官家的書法字畫。
好似一個少年功課沒考好,便將自己僅有的愛好主動剝奪了。
王安石,蔡挺臉上都帶着些許火氣,彷彿經過爭吵般。
官家道:“卿莫要每次都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當初卿判國子監時,非要替下面直講承擔,以至於被連貶三級,而這西北的內情朕還不清楚嗎?”
章越道:“王韶此人有將才,但性子難免桀驁。”
文彥博年紀大走在前面,在自己站定道:“度之,聽說你之前辭了翰林學士?”
章越默然片刻道:“臣……臣確實是才疏學淺,怕不能服衆。”
章越聽了一愣,片刻後道:“陛下,臣以爲韓絳如今不可爲相?”
而蔡挺,馮京,王珪也是擦身而過。
章越謹慎地道:“下官方纔出門在外,得旨後不及更衣。”
章越站在道旁停步,等每一位宰執經過後方纔上殿。
官家聞言嘆了口氣道:“朕就知道是如此,若朕用韓絳爲相,你可爲學士?”
王安石則嗆了一句道:“老夫出門都備官袍在車內。”
官家見了章越指了指爐子道:“朕每日多練了半個時辰字畫,以至於差點荒廢了國事,朕如今已是他全部燒了,以後再也不沉溺此道了。”
章越恭敬地雙手持扎子看過,這是秦鳳路轉運使蔡延慶寫給官家的奏疏。
王安石話裡帶着些許火藥味。
走在前面的王安石聽到章越這句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嘴脣動了動終沒有說什麼,甩開膀子大步離去。
官家點點頭道:“你此言與諸位相公不謀而合。”
官家將手裡扎子遞給章越道:“這是西北軍情,你看看!”
“此番讓你再去西北,你以爲如何?”
章越道:“陛下,還記得臣當初所言的即濟未濟之語嗎?如今還不到換王安石的時候。”
官家道:“卿所言與韓絳如出一轍,兩宮太后也青睞於他,這一次朕召他回京,便是問他的意思,但他卻是推卻,言他雖與王安石政見上有分歧,但是如今必須依託他貫徹新法,他不敢爭,也是不能爭。”
章越欣然,官家果真有問韓絳要不要爲宰相,然後韓絳也是依着章越的意思拒絕了。
避免了變法黨內部出現分裂,同時也是賣了一個大人情給王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