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爲何爲官?
這時交引監堂前飄起了飛雪,時近臘八節,正是天寒地凍,蔡京吩咐人多添了幾個炭盆。
章越看了一眼衆人的表情。
衆人當面都沒什麼表態,聽說目前沒有人打交引監的主意暫沒太在意。
章越看衆人意識不夠,也知自己看法確實超前了。過去企業經營就有等歪風邪氣,就是故意不把他經營好了。
爲什麼?就是怕經營好了,遭人惦記,將你明升暗降地調走,然後上面派個人下來栽桃子或派人來鍍個金,故而弄個不死不活在那拖着,私下裡大撈好處,下面不明就裡的員工只知罵領導煞筆。
這也是章越爲何要搞董事會,混合經營的原因。
下面蔡京向章越稟告交引所一年之經營。
蔡京言,已有兩家質庫行向交引所請求金銀和鹽鈔以爲借貸之用。
其中一位呂員外,在汴京上下大大有名,章越也聽過此人,此人說自己生平四等願望,一願衣裳不破,二願吃食不消,三願拾得事物,四願夜夢鬼交。
其他三願也罷,第四願堪稱經典,連逛窯子的錢都省了。
這呂員外平日裡就是跳蚤背上抽筋,黑豆皮上刮漆的主,而他經營又是‘停榻解質’這等日進斗金之業。
還有一家則是湖商,這湖不是湖廣,而是太湖。這是大宋富庶之地,商人也是牛叉。
湖商除了經營質庫還有書肆,質庫向上京侯選,改任,赴任官員放貸,此稱之爲京債。章得象知玉山縣時,就曾攜八百貫京債赴任,玉山縣幾位豪僧慷慨解囊爲他還貸解了燃眉之急。章得象還寫詩感謝。
至於書肆章越讀書時見識過,除了幫士子辦讀書應考之事,也向士子們放貸。
如今湖商和張員外都找上了交引所。
張員外以月息六釐(年息七點二)之利,向交引所借二十萬貫之數的金銀鹽鈔。至於湖商則以差不多的月息,向交引所借錢三十萬貫。
二者都以京中的田產宅院作抵。
這兩家當然不是作善事,白給交引所送錢來了。他們從交引所借得鉅款後,再將這筆鉅款注入自家的質庫,書肆裡,以更高的利息再貸出去。
質庫書肆也不是最後放貸之處,質庫書肆下還有牙人專門將錢貸給士民,層層抽取利息。
蔡京聽了這個辦法不錯。
因爲官府公然放貸民間這可是朝廷大忌,所以交引監不可能自己出面,而是這筆錢交給民間質庫將錢貸出去,如此可省卻麻煩,每月還能得息。
此舉就似央行爸爸定一個利率,將錢借給地方銀行,地方銀行再以更高利息借貸出去,最後再以當初的利率將錢還給央行爸爸就行。
央行爸爸省卻面向民間借貸的環節。
蔡京覺得這買賣可以作,同時對於交引所還有一個好處。
因爲交引所異地兌換鹽鈔,是要一千錢收取五十錢手續費。
只要交引所能將貸款放出去,就可以以免去手續費的優惠鼓勵商人多將金銀存放在交引所。甚至以後改進業務環節,節約了成本,還能給與在交引所長期(如三年期,五年期)存放金銀的商人以一定的利息。
章越看着蔡京振振有詞地說着,卻露出惋惜之色。
蔡京不正確麼?
蔡京不精明麼?
但正確,精明的蔡京可用麼?
歷史上北宋鹽鈔一年所入不過兩百多萬貫,蔡京改革鹽法,除了解鹽,還將淮鹽浙鹽一併納入鹽鈔範疇,宋朝因鹽鈔歲入達兩千多萬貫,收入整整翻了十倍。
宋徽宗見蔡京將鹽鈔換成錢成櫃成櫃地搬入朝廷,得意地對左右道:“此太師送朕添支也。”
宋人評價蔡京改革鈔法,說朝廷賞賜,只用鹽鈔,不用金銀,雖累鉅萬,皆不費力。
這句看似稱讚蔡京,下一句又道一句,然有朝爲富商,暮爲乞丐者矣!
蔡京善於理財又如何?北宋亡了。
章越想到這裡,突然出語道:“諸位,以爲辦此交引監,所爲是何事?”
沈言,沈陳,蔡京不由一愣。
爲降京師鹽價?
爲保住鹽鈔?
爲鹽鈔之流通?
蔡京在心底想了幾個答案,但都覺得對又不對,以章越之言語,不會因此一問。
沈言沉着問道:“敢問學士,所爲可是國庫收入之事?”
章越不置可否。
章越披着氅衣起身走到檐前,堂外已是滿天飛雪,他將雙手放進炭盆烤火,待火稍稍烤暖手後道:“當初我曾與王介甫曾言,天下之錢分爲三等,一等勞作而得,二等利潤,三等則爲地租!”
“你們說我交引所賺得什麼錢?”
蔡京道:“地租!”
章越道:“不錯,是地租之錢!地租之錢是錢生之錢,吾稱之爲資本!”
“敢問諸位是勞作得錢容易?還是資本得錢容易?”
“一名宋朝禁軍年俸是五十貫,五百貫的息錢算一成一年也是五十貫,那禁軍的人命是不是值得五百貫?”
說到這裡,章越想到了那日在交引所前苦苦哀求的老人,以及從汴橋上跳水而死的人,還有至今昏迷於榻上的劉佐。
覆掌磋了磋的手,章越目光掃過蔡京數人言道:“諸位不要忘了,這交引所是朝廷的。”
利用金融手段斂財實在太容易了,一旦人嘗上這個滋味,便永遠戒不掉。正如人年紀輕輕不事生產,而想通過炒股,甚至賭博來發財,就算賺到了錢,人也遲早廢掉。
唯有生產力纔是社會富裕的根本!
蔡京,沈言,沈陳雖是一時人傑,但缺的還是眼光與格局。
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
資本之逐利,使人迷醉於資本的增值,而使服務於人之資本,變爲服務資本的人。
那麼交引所到底是爲了什麼?
或者我章越到底辦這交引所是爲了什麼?
章越想到李鴻章一句話。
享清福不在爲官,只要囊有錢,倉有粟,腹有詩書,便是山中宰相;祈大年無須服藥,但願身無病,心無憂,門無債主,既稱地上神仙。
爲官到底爲什麼?
爲錢?吃娘子軟飯足矣。
爲至宰執?自己狀頭,敕頭雙元,又有定策之功,只要不站錯隊,按步敘遷,再不濟熬三十年資歷也能上去。
那麼自己爲官求得是什麼?
章越目光投向堂前池塘,但見雪花片片沒入池中,化解得毫無蹤跡。
除了爲錢爲權,更高一層便是施展抱負,讓一己的理想命運與國家民族休慼相關。
國家因我之努力而振興,民族因我之奮鬥而崛起!
說得起來口氣似有些大,就似投石填海般渺茫。
可精衛填海本是華夏民族之精神,古往今來一代代聖賢不也是如此爲之,終有滄海桑田一日。
既然如此就朝這個方向試一試,也不知成與不成。
想到這裡章越從堂前拾起一塊石子擲入池中。
一聲水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