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人就是鄉下人,不懂禮數,連茶也不知給道爺倒上一碗。”守寅道長在院中和身邊的人說話,所指的當然是張弛。張弛穿的正是流民的衣衫,看上去還真是和鄉下人一般無二。
張弛轉身進屋,也不理他,守寅道長嘀咕了兩句,見也沒人理他,心中鬱悶:“可別以爲道爺我是尋常道士,等奪了長生之術,我便立了大功,讓你們瞧不起我!到時候有你們後悔的。”
張弛又聽到“長生之術”這四個字,心中一驚。
山陰城中守寅道長突然發難圍住了孫泰,就是要圖這“長生之術”,後來張弛也看到孫泰撫屍痛哭,說定要解開“長生之術”的秘密,將那具女屍復活——這“長生之術”到底是什麼?難道真的能使人長生不老,起死回生?
張弛附耳門前,還想繼續聽些關於長生之術的消息。
“道爺可要慎言啊,小心隔牆有耳。”那人說完用手一指屋內。
“怕什麼,這些鄉巴佬,聽到了又有什麼關係。”守寅道長雖然這麼說,不過接下來關於長生之術的事,卻再也隻字不提了。
張弛附耳在門上聽了半天,見守寅道長沒有繼續說下去意思,也感覺無趣。這時道玄湊近張弛,低聲說道:“張大哥,這些人看來也是追蹤五斗米道而來,可那長生之術到底是什麼?”
張弛搖了搖頭:“不知道。管他呢,現在不知道,以後自然有知道的時候。”
守寅道長在院中等了不過半個時辰,就心焦氣躁,不耐煩了起來,衝着屋中高聲詢問:“這個老不死的神醫怎麼還不回來?”
張弛道玄在屋中也不理他。不過張弛心中倒是很奇怪,爲什麼自己走到哪裡,哪裡就有守寅道長,可每次遇到他,都感覺他的性格與之前見到的時候截然不同。
這次更誇張,竟然不認識自己了,當初自己可是在健康道場寺當衆羞辱過他,難道守寅道長的爲人這麼不計仇怨?可想想他又似乎不是這樣大度之人。
不過要說這幾次遇到守寅道長雖然性格截然不同,卻數這次最讓人生厭,不僅人討厭他,連狗也討厭他。
守寅道長剛說完“老不死的神醫”,李神醫家中的大白就不高興了,大聲的朝他吠叫不止,呲牙咧嘴,一臉兇相。
“喲,它不叫我還把它給忘了,”守寅道長忽然發現了大白,眼冒金光:“道爺我腹中飢餓,有現成的好肉竟然不會去吃,你們快去,把這條大白狗給宰了,燉來吃肉。”
開始擡着守寅道長的那些壯漢一聲吆喝,就要上來捉大白,不過大白滿臉兇相,呲牙咧嘴的樣子,這些人也有些害怕,全都彎腰弓步,卻沒一人敢上前。
一羣壯漢和一條狗僵持在那裡,彼此都不敢向前,彼此也都不退後,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場面甚是好笑。
“你們這羣廢物,難道連條狗都捉不住?”守寅道長坐在擔架上首先不耐煩了起來:“你們要是再不將這隻大白狗捉住,就都回家種田去吧。”
那些漢子本來都是貧苦百姓,一聽守寅道長要趕自己走,這纔開始害怕。
他們怕的是什麼?無食無衣,飢寒交迫。亂世之中,到了這些貧苦之人生活的底線,就無所謂尊嚴了,所以他們才替守寅道長賣命,其實他們若是有田可種,又有誰願意來跟着守寅道長做這些欺善怕惡的勾當?
無奈之下,這些漢子彼此使了一番眼色互相壯膽,這才齊奔大白圍了上來。
不過雖然將大白圍在中間,這些人卻遲遲不敢動手,這時守寅道長身邊那個諂媚的聲音響起:“你們這些廢材,連只狗都殺不了,讓我來!”
說罷便舉起了院中一條扁擔,直奔大白而來。
“住手!”張弛本不想管,可是他開始聽李神醫對他說過,李神醫家中再別無他人,只有大白與他相依爲命,念及李神醫救治好了道玄的恩義,他也決不能讓這些人打死大白,這才推門而出一聲大喝。
持扁擔那人回頭一見張弛推門而出,怒罵一聲:“我殺條死狗而已,你趕快回屋去,要不然信不信我連你也一起打殺?”
道玄雖然負傷,不過他武藝高強,這點傷痛倒真沒放在眼中。況且道玄年輕氣盛,可比張弛更容易動怒,早就看不下去這些人的作爲,此時更不多說,直接跳出屋外,指着那持扁擔之人喝道:“你若不住手,信不信我先讓你變成一條死狗!”
那人大怒,舉起扁擔朝道玄便打,道玄單手握住扁擔,只是稍一用力,就將扁擔震斷。
那人怎麼想得到道玄武功如此高強,只這一下,就被嚇退了好幾步。
那人上又不敢上,可是這樣退回去又太沒有面子,正在思量怎麼辦最好,就聽門口處傳來了一聲咳嗽。
李神醫採藥歸來,而此時,正倚着大門冷眼看着院中的衆人,面無表情,也不說話。
守寅道長看他上了年紀,又揹着藥簍,想必就是他要找的人,問道:“你可是附近村民都誇讚的神醫,李神醫?”
“神字不敢當,是醫沒錯。”李神醫冷冷的說道。
見他果然就是李神醫,守寅道長眉開眼笑:“別人說你是神醫那你就是神醫,有什麼敢不敢當。我在山中行路,因爲走得太急,不小心從山崖上滾落下馬摔斷了腿,既然你是神醫,就來爲我治治吧。你要是治得好,我多給銀錢,你要是治不好,可別怪我砸了你這破房子,說你欺世盜名。”
這招對普通的庸醫有用,可對他面前這個倔老頭就不靈了。
李神醫見他蠻橫無理,忽然問道:“你不是我道門中人。”
李神醫說的是“你不是我道門中人”,而非“你不是道門中人”,中間查了個“我”字,顯然,李神醫這句話已經說明,他自己也是道門中人。
守寅道長當然也聽得出來:“你也是我道門中人?”
“我是,你不是。”李神醫一字一句說道:“並非頂着一頂道冠,穿着一身道袍就是道門中人,要說你是道門中人,你還不配。你這等惡人,我不爲你治。”
李神醫這麼一說,守寅道長“咦”了一聲:“我多給銀錢你也不治?”
“不治!”
守寅道長用顏色示意身邊的壯漢,那些人立刻逼了過來,將李神醫圍在了中間,守寅道長這才笑道:“這回你治是不治?”
“不治就是不治!”李神醫說得斬釘截鐵。
守寅道長大怒:“我還沒見過你這等不識擡舉的人,給我打,打到他願治爲止!”
守寅道長一聲令下,那些壯漢紛紛逼上前來就要動手,老人家卻一點也不懼怕。
張弛本來覺得這個老丈既然說話如此有底氣,況且又是道門中人。恐怕有些本事,誰料只是被其中一名惡漢一推,老丈一個趔趄,就被推倒在地。
那些壯漢一擁而上,就要拳打腳踢。
張弛沒料到老丈竟然毫無抵抗之力,其實張弛本來就很敬佩李神醫,爲人治病盡是義診,不收分文,致使自己家境貧寒。現在又見他身無武功卻對滿院的惡人決不妥協。幫扶弱小,不怕惡人,這樣的神醫張弛怎能讓他吃虧,用眼色示意了一下道玄。
道玄就在旁邊,早就看不過眼,二話不說直接衝上前來,那些人剛要一擁而上去打老丈,沒想到道玄從身後上來,一拳一個,也不留情,不消片刻,就將這羣惡漢全都放到在地。
“誰敢動手,我就先廢了誰!”道玄揚聲說道,看他這股狠勁,當真不像和尚。
這樣的惡人,就要用比他更惡的手段,以暴制暴才能治得住他。
這一下還真把坐在擔架上的守寅道長給鎮住了,他實在沒想到,這樣的一個小小村寨,竟然還有高手。
見道玄武功高強,他也再不敢逞能,可腿上的傷不能不治,打又打不過道玄,只好變了嘴臉,苦苦哀求起了李神醫:“李神醫,不不不,神醫爺爺,都說醫者父母心,我有要事在身,可是雙腿行動不便,是要耽誤了大事的,就求你就治我一治吧。”
這人變臉之快好像川劇中換臉一樣,張弛忍不住想笑。
李神醫心腸軟,也有些不忍:“我是不會治你,你從此處向前行不過數裡,就是城山渡,過了江就是句章城,城中大夫郎中多得是,你到哪裡去治吧。”
老人家說一是一,說了不治就絕對不治,守寅道長又苦求了半天,老人家依然不治,守寅道長也沒有辦法,打又打不過道玄,只好又叫衆人將他擡了出去,依李神醫說言,徑直往城山渡去了。
“老丈是道門中人?”張弛見守寅道長走遠才問。
李神醫只是點了點頭,也不說話,道玄卻好奇的說道:“道門中都是惡人,怎麼也有老丈這樣的好人,真是奇怪。”
他本是佛門中人,佛道積怨已深,當然對道教沒有好印象,況且這些日子隨着張弛,所見的道門中人,也都是惡人居多,也難怪他對道教不恥。
“胡說!”李神醫嚴辭反駁他說道:“你說的那些,乃是道門敗類,我道門千百年來只求幫扶百姓,渡世救人,這樣的人才算配談‘道’字!像那守寅道長,我知他名號,乃是自稱丹鼎一派葛洪仙翁的傳人,其實不過是欺世盜名罷了。”
“原來老丈認得他。”張弛好奇說道:“只是他看上去好像不認得老丈,這是爲什麼?”
“我認得守寅道長,卻不是說他。”
張弛更奇怪了:“難道他不就是守寅道長麼?”
“道門分支衆多,葛洪乃是丹鼎一派的宗師,術法、符籙、丹鼎樣樣皆通,的確是我道門千百年來難得一遇的奇才,只不過葛洪哪有後人,守寅道長不過藉着葛洪這個招牌招搖撞騙罷了。道門分支各派每一派都有一些出名的術法,比如天師道以符籙見長,天機門可測天機,又兼奇門遁甲之術,而丹鼎一派,最出名的就是分身之術。”
聽了李神醫這一番話,張弛纔對道教的分支瞭然,難怪當初和北府軍對戰之時,天機門的佔太奇老道竟然布得出江山圖這樣的奇陣,原來天機門竟然真的會奇門遁甲之術。
李神醫又繼續說道:“只不過自從葛洪仙逝之後,分身之術也早已失傳,守寅道長既然自稱是葛洪的傳人,怎麼能不會分身之術?所以他便在天下各處尋了幾個相貌與他相似之人,扮作是他,假稱分身之術,不過是些自欺欺人的招數罷了,卻欺瞞不了我道教中人。”
原來如此,張弛這才恍然大悟,難怪前後幾次遇到守寅道長都覺得他性格截然不同,原來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不過古時候民心純樸,這也真是一個欺騙普通百姓的好手段!
“你不是道門中人,我與你講這些道門中的事做什麼。”李神醫搖了搖頭:“還是讓你兄弟進屋,我已經採來了草藥,爲他敷上草藥,就再無大礙了。”
李神醫將道玄領進屋中敷藥,張弛卻看見了院中的白雪,道玄的傷勢是治好了,可是白雪箭頭還在肉中,想想也必然很疼,這樣一想,張弛也是覺得揪心,走到白雪身邊,自言自語的嘆息說道:“你本是一匹絕世的良駒,只可惜讓你跟着我受了許多苦楚。”
撫摸着白雪的鬃毛,白雪也懂得張弛的意思,將頭低下垂在張弛胸口,甚是親暱。張弛對白雪又有憐愛又有感激:“這些日子,若是沒有你,我張弛恐怕已經死了不下百次了。等這邊事情結束,找到三桐等人,我們就直入蜀中。”
張弛當然是想起了清冷飄逸,絕塵脫俗的峨眉:“峨眉就在蜀中,若有機緣,到時你也能見到舊主,我也能再見佳人一次了。”
白雪揚踢一聲長嘶,想來它也思念峨眉,連嘶鳴中都有相思之意。張弛微微一笑。
一回頭,卻見李神醫已經爲道玄敷藥完畢到了院中,就站在張弛身後:“罷了,我平生也無親人,只與大白相依多年,今日你救了大白一命,我就破例一次,爲你這匹白馬治好了傷吧。”
張弛一聽驚喜萬分,感激不盡。老丈見張弛對白雪感情頗深,若有所思,半響又說:“我治病有三不治,不治惡人,不治士族,不治牲畜。不過今日卻忽然覺得,有時人不如牲畜,而有的牲畜,卻比人更有情義,看來以後我這三不治要改一改,改成兩不治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