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慎離開內閣後並沒有直接去豹房見朱厚照,而是折而去了工部。
像疏通運河河道,清除淤泥這樣的大工程肯定是要由工部來主持的。
術業有專攻,謝慎不來詢問專業人士的意見還能去問誰?
此時的工部尚書是弘治朝老臣範呈。
作爲僅剩的幾位弘治朝老臣,範尚書資歷絕對是夠。可也許是因爲上了年紀精力上有些不濟基本事務都交給底下的人去辦。
但饒是如此他還是工部正印官,一些大政方針還是要他來拍板的。
卻說謝慎來到工部衙署後,範尚書顫巍巍的站起身來,一步三晃的來迎接謝慎,嚇得謝慎連忙上前扶住老態龍鍾的範尚書。
“老大人何必多禮,折煞晚生了。”
範呈的歲數比李東陽還要大,謝慎在他面前自稱晚生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範尚書搖了搖頭道:“次輔大駕光臨,老夫豈能失了禮數。”
謝慎無奈道:“實不相瞞,晚生此來是有一要事向範尚書請教。”
“次輔是爲了疏通運河一事來的吧?請教不敢當,不過老夫確是可與次輔探討一二。”
之前朱厚照已經命九卿就此事廷議過。範呈官居工部尚書,自然也在九卿廷議之列。
謝慎滯了一滯道:“晚生以爲運河治理應疏通清淤而不應開鑿新渠。不是後者不好,是對庫銀的消耗太大了。”
謝慎說的婉轉,實際上大明庫銀一共也就不到一百萬兩,根本不夠開鑿新渠的費用,哪裡是消耗太大!
“嗯,老夫也是這麼認爲的。”
在廷議時範呈就一直堅持宜疏不宜鑿的觀點。因爲他是工部尚書,專業性強,所以直接影響了廷議的結果。
“那麼老大人以爲疏通山東至京師一段運河需要多少民夫?”
這就是一個專業性的問題了,絕不是拍腦袋就能算出的。
謝慎可不想露怯,故而十分謙虛的向範呈請教道。
範尚書並沒有立刻作答,而是沉吟了片刻。
“保守估算也得十萬人,也不是一項小工程啊。”
範尚書的話無疑是最權威的。他這麼說證明疏通運河所耗費的人力也不會少。
好在疏通運河所需時間要比開鑿一條新渠少的多,徵集的民夫應該也能夠接受。
“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加快疏通速度的?”
謝慎畢竟是閣臣,許多事情都需要想到不然真的開始疏通運河,會有一系列問題出現,到時可就要手忙腳亂了。
“這個......”範呈顯然有些猶豫,眼神閃爍不定。
謝慎清了清嗓子道:“老大人不必顧慮,有什麼但說無妨。”
範呈嘆息一聲道:“其實如果真的是青壯來疏通運河,最多三個月便能初見成效。可來的大多是老弱罷了,時間上很難有保證。”
謝慎大驚道:“這是爲何?”
範呈解釋道:“大明徭役是義務制,每個百姓都有義務參徵徭役。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許多人不願意受徭役之苦便出錢請人代替自己參加。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股風氣,甚至有了一種專門的營生就是代徵徭役的。”
謝慎點了點頭,這事他是知道的,可是這與參加徭役的都是老弱有何關係?
範呈繼續說道:“徭役很苦,一徵發往往大半年都得待在外面,所以很多人代爲參加一次後就都放棄了以此爲生的念想。能夠留下的人有限,久而久之就都上了年歲。”
謝慎恍然大悟!
代參徭役可不是代種樹代澆水,這可是玩命的,估計沒多少年輕人願意受這個苦。
願意吃苦的大多是一些有閱歷的老人,他們明白生活的不易只要能夠討一口飯吃就願意代人蔘加徭役。
“可是爲何朝廷明知道這些是代爲參加徭役的卻不檢舉?”
“檢舉?怎麼檢舉?即便檢舉,又有什麼用?”
範尚書幽幽嘆道:“其實當地官府都是心知肚明的,但不可能跟本地縉紳真的翻臉。”
謝慎了悟。
大明是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這個共治就體現在地方上。
明朝是皇權不下縣的,縣以下很大程度上靠的是縉紳宗族自治。
而縉紳是什麼?不正是這些致仕的官員或者官員的親戚嗎?
他們與官員階層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在當地有着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而縣令知府是外來戶,任期也就是三年,三年後拍拍屁股走人就是,沒必要爲了一些“小事”和當地縉紳撕破臉皮。
換句話說,地方官員怕得罪縉紳影響吏部考評,從而耽誤升官。而當地縉紳也利用這一點做出許多“民不舉官不究”的有利於自己的事情。
這找人代徵徭役就是其中一條。
想到這裡謝慎心中鬱悶不已。
封建社會有它一整套的運行法則,這個法則未必全對可卻真實存在,無處不在。
想要改變它絕不是件輕鬆的事情。
便拿疏通運河,徵發徭役這件事來說,官府明明知道來的都是替身卻無人去管無人敢管,這難道不是一件令人慨嘆的事嗎?
無人敢管的事情他謝慎去管,無人敢做的事情他謝慎去做!
“老大人,這件事絕不能就這麼聽之任之,晚生會奏請陛下,請地方嚴查徭役徵發人,若有冒名頂替者,頂替雙方皆按重罪下獄!”
謝慎知道這樣做會觸犯整個縉紳階層的利益,但他必須去做!
經歷了這麼多他才發現大明的根子爛在這裡。縉紳這顆刺要是不拔除,大明可以好一時卻不可能一直好下去。
道理很簡單,皇權不下縣嘛。
任你新政在京師乃至直隸搞得如火如荼,一到地方推行不下去,遭到縉紳的強烈抵制,那有什麼用。
所以要想讓大明真正的崛起,這根刺必須要拔掉。
朝廷的權威絕不能受到任何的威脅,縉紳若是抵制便將他們一腳踢開。
範尚書顯然有些激動,他許久沒有聽過這麼有力的話了,這件事由謝次輔去推沒準還真的能夠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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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甚好,甚好啊。”範尚書老淚縱橫,興奮的揮舞着拳頭道:“次輔儘管放手去做,老夫一定附議!”
謝慎要的並不是範呈的表態,事實上不管範呈表不表態都不會對事情產生大的影響。但範呈願意在這個時候支持他,還是讓謝慎有些感動。
現在看來運河河道淤塞未必是一件壞事,若是能夠藉此好好整治一番跋扈的縉紳也算因禍得福了。
......
......
在正德朝,謝慎的話是除了天子外最有分量的。
他認定的事情即便不能立即辦成也一定是往辦成的方向發展。
天子在與謝慎一番長談後也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決定將大刀砍向縉紳階層。
這當然不會容易,但凡事總要去嘗試。
朱厚照是一個有着雄心壯志的英武君王,不會眼睜睜的看着帝國走向腐朽衰敗。
這件事天子直接交辦給謝慎,顧鼎臣充當副手。
內閣次輔和第三大學士同時負責運河清淤之事,足以見得天子和朝廷對此事的重視。
既然要清淤,第一步自然是徵發徭役。
從山東到直隸各府縣,各級官府都傳達了朝廷的政令,只不過反響卻並不怎麼熱烈。
尤其是縉紳地主對此事是消極甚至牴觸的態度。非但沒有及時將應徵徭役的人送到官府備案,還讓前去催促的吏員吃了閉門羹。
敢違拗官府的意思不算什麼,可這些縉紳已經是在違拗朝廷的意思了。
換句話說,在這些縉紳眼裡,什麼官府什麼朝廷都是狗屁!
這讓謝慎勃然大怒。他沒想到縉紳地主會如此明目張膽的違抗朝廷政令。原本他還以爲這些人會做做樣子矜持一些,現在看來分明就是有恃無恐。
東南沿海資敵通倭的富商,山東、直隸壓榨佃農爲富不仁的縉紳地主......大明朝有這些蛀蟲在,怎麼可能真的中興崛起?
現在看來所謂的弘治中興真的就是一個笑話,弘治帝雖然勤政但關鍵的東西一個沒有動,一個不敢動。
而這些東西不動,僅僅靠皇帝和內閣的勤勉是不可能中興的,最多是迴光返照。
弘治皇帝怕,前朝大學士徐溥怕,謝慎卻不怕。假如必須有一個人站出來,那他謝慎責無旁貸!
既然他可以毫不留情的懲治通倭的東南海商,自然就可以調教的這些縉紳地主服服帖帖。
這些縉紳地主不是拒絕服徭役嗎?不是裝作不知情嗎?
謝慎也不跟他們客氣直接命各地衛所官軍前往這些縉紳的田莊把這些家主綁到衙門,隨即押赴河道進行清淤。
這些縉紳地主都是不事勞動生產的寄生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面對清淤這種髒累的工作自然是十分牴觸。
但不好意思,負責河道監督的是官軍。他們不會管你是土地裡刨食的苦哈哈莊戶漢還是家有良田萬頃的地主老爺。既然參加徭役,那就都一視同仁。
若有偷懶者,皮鞭便隨即抽至,這些懶骨頭的小臂小腿上立刻就會腫起蚯蚓形狀的血檁子。
這些縉紳地主哪裡受過這等委屈,當即便要反抗,但迴應他們的又是劈頭蓋臉一頓鞭子。
地主們被打的臉上滿是血印,再也不敢造次乖乖的和其他服徭役的百姓一起紮起褲腿捲起袖子撅着腚挖淤泥了。
連地方府縣官員都沒想到能有這麼好的效果,都對謝慎佩服不已。
實際上,謝慎不過是利用各方心理做了做文章。
地方官府和縉紳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故而他們不可能徹底得罪縉紳。
但衛所軍隊就不一樣了。他們不受地方行政制約,且自耕自種不必看縉紳的臉色。
而且衛所官軍一般都性子剛烈,最看不慣娘炮的地主縉紳,這些縉紳落到衛所官軍手裡絕對有苦頭吃。
立了威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的多了。
要是再敢有縉紳拒絕服徭役,便參照強制執行。
至於那些僱傭他人代替服徭役的,也是謝慎重點打擊的。
在謝慎看來服徭役是大明百姓的一項義務,絕不能輕易的丟掉。
有功名的可以免除徭役,這是政策沒有辦法改變。
但那些縉紳大多隻是有功名讀書人或者官員的親族,憑什麼也能免除徭役?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嗎?
逃徭役的人越多,便越說明大明趨於浮華。這些人的骨頭軟了斷了謝慎便幫他們接上。
既然活着就得活的堂堂正正,挺直脊樑。
當然真正的舉人、致仕官員是可以免除徭役的。謝慎也不會命衛所官軍用強。
除此之外,還有很大一部分隱戶也是謝慎重點命令清查的。
所謂隱戶指的是爲了躲避徭役賦稅逃出本籍,不在當地官府名冊上的黑戶。
這些黑戶在明初並不多,因爲朱元璋打擊隱戶的力度很大,爲此還發明瞭路引。官府抓到隱戶後會嚴懲,逃籍成本太高逃籍的人自然就少。
但之後這一情況發生了改變。
尤其是到了晚明,很大一部分莊戶人都逃籍成爲隱戶。爲了生存他們往往寄附在當地縉紳地主田莊裡,成爲這些地主的家僕佃農。
雖然是佃農,但他們在當地官府並沒有登記造冊是實打實的黑戶。但由於這些縉紳地主都是地方一霸,每次進行人口清查時地方官府也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些數量龐大的隱戶便得以逃過清查,繼續留在地主田莊。
明朝朝廷記載的官方人口和實際人口有很大出入,就是因爲隱戶的關係。
《明實錄》記載的人口峰值約七千萬人,實際卻有近兩億。兩者相差三倍,足見明代尤其是晚明隱戶數量之巨。
正德朝時已經有了大量的隱戶,但還沒有晚明那麼誇張。現在整治還來得及。
謝慎命衛所官軍藉着此次徵發徭役的機會到這些縉紳地主田莊上進行人口清查,對瞞報隱報之人立刻鎖至官府論處。
這個口子絕對不能開。
因爲隱戶不用交稅,這將導致朝廷稅銀大量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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