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容依言,用飯,梳洗,去乏,而後懶洋洋躺入炕竈之上,已入十月,天氣漸漸轉涼。
街道上打更人有節奏的提醒: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夜色暗沉,星辰稀疏,潔白無瑕的月光盤子躲入雲層之中。
一道嬌小矯健的影子一閃而過,宛若流星颯沓,流光飛舞,撞擊在牆頭屋頂,光芒璀璨,捲起涼風習習,冰冷入骨。
落地無聲,一片瓦片被揭開,露出裡面燈火闌珊處。
豪華奢靡的雕花垂紗大號牀榻之上,一個年紀十五六歲的少年蜷成一團,柔軟絲滑的綾羅錦被都蓋不住滿身孤獨與畏懼。
蒼白的臉,冷汗如瀑,脣瓣沒有一絲血絲,微微顫抖着,好似沉浸可怕的噩夢之中,不可自拔。
“…哥…”囈語聲聲,帶着不爲人知的沉痛,惹人心疼的不安,以及…入骨三分的悲傷悔恨。
他…不快樂。
屋頂上,一黑影靜靜盤坐,聽着房間內偶爾幾句、斷斷續續、滿是疼痛的囈語,昂首看着淒冷夜空,一聲輕嘆盪開漣漪。
第一抹陽光無情的撕開黑夜。
小院子甦醒,爲數不多的幾個僕從開始忙碌,掃灑整理,燒水做飯,擦去院中浸泡一夜露水的石雕桌椅,換上乾淨、新鮮的瓜果點心。
楚開霖習慣早起,燃起燭臺,靜坐書桌前,翻幾頁書,而後纔是打水清洗,於院中走兩圈,看看乾淨剔透的綠色樹木,偶爾興起執玉簫深深淺淺、低吟淺唱。
感覺時間差不多了,楚開霖推開隔壁楚容的睡房,意料之中,小小的人完全埋進被子裡,矇頭呼呼大睡,不知今夕是何年。
脣邊一抹笑意綻放,楚開霖邁步走入,掀開被子找出腦袋,而後拍了拍她的臉蛋:“小懶蟲,還不起牀麼?”
“別鬧!”
濃濃鼻音,轉個方向,繼續睡。
楚開霖也不惱,尋了一把椅子,就這麼坐在牀邊,偶爾轉頭看一眼睡得天昏地暗的人,實在不明白,大好的青春年華,小妹爲何每每賴牀不起?
進入巳時,牀上那人終於有了反應——
懶洋洋探出腦袋,兩隻小手張開,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而後神清氣爽的睜開眼睛,入目是少年如畫。
楚容:“……”
楚開霖放下書朝她看去,小臉睡得紅撲撲,煞是嬌美可人,不由得眼帶暖色:“可是捨得起來了?”
楚容道:“小哥哥好慘,每天都要聞雞起舞,照我說,每天睡到自然醒,是最幸福的事。”
楚開霖但笑不語,曾幾何時,這個小丫頭口中還說過:生前何必久睡,死後必然長眠。之類不倫不類的話,以督促自己早睡早起。然而,轉頭卻忘了個乾淨,依舊我行我素,嗯,睡到自然醒。
抓了放在牀邊的衣裳,楚容麻利的套上,隨手抓了抓頭髮,揪起頭髮挽了個髻子盤在腦後。
楚開霖走出去,再進開始手裡端了一盆溫水。
看着小妹梳洗漱口,楚開霖收起書本,將椅子放回遠處,而後帶着面色紅潤的小妹走出房門。
廳堂中早已擺上熱騰騰的早飯——稀粥、煎蛋、花捲、肉沫燉豆腐,以及一碟涼拌黃瓜。
兄妹倆安安靜靜用完早飯。
然後就是進入正題:
“咳、小哥哥你今日休沐麼?”楚開霖盯着楚容看,意思不言而喻,原本打算繞過他的楚容突然感覺心虛不已,只能轉移話題。
楚開霖眸色淡淡:“非是如此,小妹頑皮,素來喜歡孤身涉險,若是我不曾抓住你,入了繁華京師,便是魚入大海,難以捉到。”
楚容心更虛了。
就聽楚開霖繼續道:“於是,我便請假半月,坐於城牆下,靜候小妹到來。”
果然小丫頭沒有和他相認的意思。
什麼‘本公子可不記得有你這麼一個哥哥’,死丫頭,這話也忒氣人!
楚容理虧,湊近他,帶着乖巧討好:“小哥哥別生氣,要不,你打我一頓?”
楚開霖口氣平靜,望着近在咫尺的小臉,道:“我不曾生氣,爲何要打你?”
楚容伸出手,討巧的爲他捏肩膀:“小哥哥別口是心非了,你就是生氣,生氣我在城門口不認你對麼?”
眼底深處閃過一抹笑意,打掉肩膀那雙小小的手,道:“沒有生氣,女兒家貞賢靜淑爲上。”
楚容縮回爪子,低聲道:“小哥哥忙碌你的學業去便可,剩下的我會處理…”
額頭一疼,楚容捂着腦袋,委屈巴巴的看着始作俑者:“小哥哥爲什麼打我?”
“我爲兄長,縱然比不得你武功高強,聰明伶俐,但是別忘了,我在經常已然一段時間,瑞安將軍府行事如何,手段如何,你當明白我熟知一二。小妹護着我,我收下,然我更希望你選擇相信我,一起謀圖所想之事,我這麼說,小妹明白麼?”楚開霖口氣平淡,眼眸卻是一派認真:“還是小妹相信不過我?”
楚容泄了氣,無賴一樣往旁邊榻上一坐,道:“小哥哥胡說什麼,你是我哥哥,我怎會不相信你?只不過覺得有些事一個人能夠完成的,就不要兩個人涉險。”
“涉險?原來小妹還知道涉險。”楚開霖俯下身軀,明明文弱清瘦,暗影卻將楚容壓個嚴實:“瑞安將軍府欺我農家賤民手無寸鐵,事實確實有驕傲的根本,瑞安將軍手中一方二十萬兵權令,長時間停駐京城五十百里之外六躍峽谷西邊,真正的扼住皇城咽喉。皇上雖說責難於他,卻只是免朝而已,由此可看來,縱然盛怒,瑞安將軍在皇上心中也是不可取代的存在。”
楚容斂眉不語,楚開霖抓起她,叫她坐正,一撩袍擺坐在她身側:“你猜,若是瑞安將軍出事,皇上會不會插手?”
自然會!
楚容毫不猶豫的點頭,若非真正信任,皇上又怎會將皇城安危國運盡數相托。
之前發落瑞安將軍也不過是給個警告而已,叫他知道這天下究竟誰做主!
然,那又如何?家人受驚之事差點殞命之事如鯁在喉,楚容咽不下去,也不願意嚥下去,所以瑞安將軍府必然要付出代價!
“所以你說,這京城,知彼知己,除我之外,何人可信?”楚開霖一進再進:“京城風起雲涌,瞬息萬變,面上祥和寧靜,內心深處刀光劍影,我雖手無寸鐵,卻能給你參謀提意見,你覺得如何?”
楚容看着他,眸光鬱郁,小哥哥說這麼多,不就是想要告訴她,瑞安將軍府不好對付,而他可以幫忙出主意,所以不要一個人擅自行動。
無奈點頭。
楚開霖得到滿意的結果,果斷站起來,理了理有些凌亂起褶皺的袍擺,淡淡開口道:“記住你的決定,今日你且待在這裡,我會將瑞安將軍府諸事一切整理成冊,而後送到你手中,如何行事,待你對瑞安將軍府,對整個京城有所瞭解,細作打算。”
話音落下,緩步而出。
楚容身軀一軟,儼然生無可戀。
不過一個時辰,楚開霖整理好的內容已經出現在楚容手中,厚厚一層,足有兩個硯臺疊加大小,墨跡很新,墨香濃郁,裡面的字跡熟悉入骨,可見是楚開霖抓緊時間親手書寫而出。
這才知道,京城果然風起雲涌,比她想象的還要複雜。
太子歸來落下殘疾,此生與皇位無緣,其他皇子陸續回京,皇位之爭被拉到面上來,文武百官爭相站隊,最重要的卻是皇上的態度,任何表示也無,就這麼眼睜睜看着他們你爭我奪。
邊關戰事起伏不定,不過那天才軍師之威太過顯著,不只是三國聯盟的內亂,就是大成內部也相信天才軍師在,他們就不會有任何的危險,國不會滅,皇位之爭更加明顯。
瑞安將軍地位不容忽視,哪怕此時被皇上下令留職查看,幾位皇子依舊不忘記拉攏他,並且爲了討好這位瑞安將軍,動不動給還在學堂的楚開霖下絆子。更甚至,楚開霖的身世被拉出來,各種陰謀詭計接踵而至。
若非三裡鎮的縣令大人是大皇子殿下,相信這些皇子爲了拉攏瑞安將軍,已經下令刺殺楚家人。
對此,楚容表示無語:“……”
沒有人會在乎楚家是不是無辜的,他們只知道瑞安將軍栽在楚家人的手中,定然懷恨在心,而他們有心討好瑞安將軍,最好最有效的途徑就是毀掉楚家人。至於楚開霖身在京城之中,又有皇上的暗衛近身保護,他們下不去手明面上使點絆子還是可以的,但是遠在三裡鎮香山村的楚家人就沒那麼幸運了。
這些皇子也太過無賴!
好在他們的縣令大人是當今大皇子殿下,哪怕爲了面子上過得去,大皇子也不可能看着出家人葬送在其他皇子的手中,並且還要拼了命的保護楚家人,免得落下一個罵名——護不住名下子民,這可是赤裸裸的打臉。
擡頭看了看外面火紅的大太陽,時辰還早,楚容想着自家小哥哥這時候應該不會過來,便換了一身男裝,溜溜達達往瑞安將軍府走去。
瑞安將軍府門前的兩隻大石獅子,威武挺拔,怒目凝視每一個經過的人,楚容盯着這兩隻石獅子半天,兩旁護衛看不下去,當中一人走過來,打量了楚容一番,而後沉聲道:“公子若是無事無去最好速速離去,此爲瑞安將軍府邸,尋常百姓,莫要到此處來玩耍。”
楚容的男裝看上去要比實際年紀小兩三歲,也就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一看就是調皮搗蛋跑到將軍府來玩耍一番,因此,那護衛口氣只是冷淡而非兇狠。
然,每一個身經百戰的戰士都自帶一股兇悍的殺氣,他們沐浴在刀光劍影之中,血腥與殺戮扛在身上,很多年紀不大的小孩子容易被他們身上的那股殺氣驚煞到,而後哇哇大哭。
但楚容不是小孩子,靜靜地盯着那護衛看了片刻,而後拿出一錠銀子,道:“能否進去稟告你們小公子,就說三裡鎮故人來見,若是他不願意見我就立刻離開,如何?”
護衛多看的楚蓉一眼,畢竟他身上的殺氣他自己知道,家裡的孩子都不敢靠近他,那老遠的距離,還經常被他嚇哭。但是眼前這個年紀不大的小公子,卻敢直直面對他的眼睛,而且氣定神閒,不慌不忙,難免覺得稀奇。
聽了楚容的話,那護衛愣了下,而後不確定道:“你是何人?若真是我家小公子的故人,最好將名諱報上來,我好告知小公子。”
小公子,那種尊貴無雙的人,怎麼可能是隨隨便便的人能見到的,因此不報上名諱,只是兩個字‘故人’他根本不敢上報。
楚容歪了歪頭,正想說什麼,自門口走出來兩個人,一大一小,一高一矮。
哪怕近十年沒見,容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是楚容還是從那張臉上看到兒時熟悉的輪廓,笑容滿面道:“望月!”
走在前頭那個矮小的少年腳步頓住,擡起頭,朝着楚容看去,而後臉上出現一瞬間的茫然,過了一會兒才驚訝道:“小啞巴?”
小啞巴你妹!
楚容怨念橫生,明明這麼多年沒見,這三個字不應該忘的天涯海角去麼?爲什麼這個望月還記得?
小啞巴?姐姐纔不是!
段文華加大步伐,朝着楚容走去,睜大眼睛上下打量她,而後問道:“你怎會在此地?”
說完這句話,段倫華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盯着楚容的眼眸也從好奇變成陰冷,好像一把利刃,想要刺開楚容的胸膛,挖出她的心臟,碾碎她的骨頭一般。
那冰冷入骨的眼眸叫楚容怔了怔,我好像什麼都沒有看到,一般笑着說道:“正好來到京城,想到你是將軍府的公子,便登門尋你一尋,這麼多年沒見過,望月可是還好。”
望月面色難看,猛然轉過身,側對着她,冷道:“你一個賤民不遠萬里跑來京城,究竟爲何,膽敢擅自登我將軍府的大門,不怕本公子將你拿下問罪麼?”
楚容一臉‘你無理取鬧、你不可理喻’的看着他:“不過是好久不見,路過京城登門一敘罷了,所犯何罪,需要望月你動手將我拿下?”
望月冷着臉,稚嫩的面容微微僵硬,動了動脣角,吐不出一句話來。
他的身後,裝扮明顯是小廝模樣的男子上前一步,對着楚容拱手一禮,而後道:“公子得罪,我家少爺有急事外出,若是公子願意,等我家少爺空下來,送上拜帖,擇日登門。”
楚容冷笑一聲,不搭理那下人,而是看着望月道:“多年未見,你就是這麼對待老朋友的麼?算了,既然你不將我當成故人,我又何須上門自取其辱?再見,親愛的望月。”
當年那個話癆終究是成爲過去,時間抹除了所有的聯繫,同時抹除的還有自認爲的情誼。
說罷,深深的看了望月一眼,然後轉過身,準備大步離去。
望月糾結了一下,面色陰沉得滴水,終究是上前抓住她的手,道:“跟我進去。”
楚容脣角勾了下,卻是一臉的不情不願:“放手我還要回去呢,家裡的哥哥等着我,沒工夫跟一個陌生人胡扯!”
望月臉色更加難看了,抓楚容手的力道緊了三分,轉身往府邸裡拖,但在他身邊的小廝連忙讓開位置,只是偷偷擡頭看的楚容一眼。
楚容轉過頭,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明明乾淨清澈,那小廝卻感覺毛骨悚然,好像內心深處的所有完全被那年紀不大的小公子窺探,忍不住羞恥蔓延。
抹了一把汗水,小廝看了看自家少爺,故意放慢的腳步,叫三人距離拉開,而後一頭扎進假山之中,轉了個方向,朝着瑞安將軍的書房跑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