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府。
覃雲將朱驥託他交給張巒的禮物,那個信封樣的東西遞了過去。
張巒當即就要打開來看看,卻被張延齡按住手。
“爹,無功不受祿,朱指揮使憑啥要給咱送禮?還是別看了,直接退回吧。”張延齡勸解。
張巒想都沒想便把東西交還覃雲,搖頭道:“還是不收了。”
覃云爲難道:“卑職乃奉命前來,還望張大人您不要讓卑職難做。這只是朱指揮使爲感謝您,給您的一點小小回報。
“概因先前追捕亡匿淨軍之事,您幫了朱指揮使一把,他所行感謝禮而已。”
張巒目光瞟向兒子,問道:“亡匿淨軍?那是啥?”
張延齡也有些茫然:“這事……家父完全不知情啊。”
“說是太子曾在文華殿聽政時,特別提了一嘴,幫朱都督免除責罰。朱都督或認爲,太子不會無端出手相助,一定是受了張大人您的影響。”
覃雲耐心解釋道。
張巒笑呵呵道:“我啥都沒做,這就給我送禮來了?聽你這一說,我更不能收了……這事壓根兒就與我沒任何關係。”
覃雲央求道:“張大人,您還是收了吧。”
“這個……”
張巒不由望向兒子。
顯然收禮這種事情乃老張一向以來的夢想,當官發財,任何一個市井小民都會有如此心態。
張延齡見覃雲態度堅決,也不好把事情做絕,於是道:“那爹您就打開來看看。若是太過貴重,我們還是不適合收。”
“好。”
張巒終於忍不住,動手把信封拆開,等看到裡邊的東西,臉上的期許頓時變成了尷尬。
看着像一封信,等打開後還真就只是一封信。
不過這封信沒有擡頭,也就是說並沒有指名道姓,且上面的文字很多,這時代可不時興標點符號,也就張延齡這個怪胎在寫說本和戲文時有意使用,不管是太子還是皇帝,剛開始還有些不適應,但很快就發現閱讀起來太方便了,後來閱讀其他書籍竟有些犯難,如今信紙上所有文字都糊在一塊兒,張巒看起來就一陣頭疼。
“吾兒,你快給看看,這是啥意思?”
張巒不解地問道,“這是禮單嗎?看起來不像啊!”
張延齡拿過來一看,點頭道:“確實是禮單,還是一份厚禮。”
旁邊的覃雲湊上前看了眼,也是一臉疑惑,本來以他的謹慎這會兒應該離開,免得被張家人覺得他別有用心,但在好奇心驅使下,他就是想探尋個究竟。
“這是先前被查抄的幾個涉樑芳案之人的口供和罪證,他們的家產被抄沒後,被人低價買了去,其中一部分,朱指揮使準備送給父親您。”
張延齡解釋了一下。
“是嗎?”
張巒忍不住想接過那厚厚一沓信紙再看看,卻被張延齡伸手擋住。
張延齡皺眉問道:“爹,您是不信我的話嗎?”
張巒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說話間,張巒還往覃雲那兒瞅了瞅,意思是,兒子啊,難道是因爲覃雲在旁,你不方便說得太清楚?
張延齡嘆道:“這不明擺着的事情麼?樑芳倒臺,跟着他一起倒的還有京師之地那些爲他做事之人。
“樑芳連自己的家產都沒能保住,他名下的田地,那些本是陛下和萬妃賞賜給他的,還有他自己攢錢買的,現在都直接歸入皇莊管理。樑芳都如此,您想想他庇護的那些人又會如何?”
“對。”
張巒點了點頭,問道,“那朱指揮使送禮與此事有何關聯?”
張延齡道:“樑芳和韋興的家產是有明確去向和歸屬的,敢動手腳的地方不多,但二人太多依附的門人了,他們家產的充公和分配方面出現了很多糊塗賬。而恰恰,這纔是此案中涉及金錢和財產的最大紕漏所在。”
“哦。”
張巒似懂非懂,卻只能裝懂。
張延齡側頭問道:“覃百戶,伱知道內情嗎?”
覃雲想了想,回道:“此事在下並未牽扯其中,所知不多,但據說有很多產業已爲達官顯貴低價獲取。”
“就是這層意思。”
張延齡搖了搖頭,道,“總的來說,就是大貪官的銀子歸了朝廷,由戶部和內庫共同分享;而其門人的家產則爲下面辦案人所得。
“一些摻和進來的人,也會跟着分上一杯羹。而禮單上這一批,大概就是朱指揮使送給父親您的那一份兒。”
“啥?”
張巒道,“咋還有我的事呢?”
張延齡笑道:“誰讓促成樑芳倒臺這件事,咱全程參與了呢?要是您這裡什麼都沒收到,以後……您跟朱指揮使計較起來,那他……怎麼交待呢?”
覃雲聽到這兒,也明白是怎麼回事,趕緊勸說道:“張大人,如此說來,此禮物您非收不可。
“您完全不用擔心有人查究,因爲樑芳門下多爲京師富戶,或是爲其辦事之人,他們本身就倚靠樑芳這棵參天大樹立足,樑芳一倒,沒人會爲他們做主。且這也不涉及貪贓枉法之事,拿得心安理得。”
張延齡也勸道:“爹,覃百戶說得不錯,這禮,您是不收白不收。收了,也沒人會說什麼。”
樑芳倒下了,樑芳門下那麼多白手套和掮客,全都被錦衣衛的人清算,其家產直接被抄沒,再被人打包出售。
然後富了一大羣人。
張巒忍不住嚥了口唾沫,問道:“那是多少?收的話,真沒問題嗎?”
張延齡冷冷一笑,道:“就算這些東西我們不該沾,或者說,咱們家並不缺這點兒東西,但請問爹,這東西您收或者不收,對大局有影響嗎?再或者是,您想做點兒什麼,又能做什麼呢?”
“啊?”
張巒啞口無言。
他連這銀子究竟怎麼來的,還一知半解呢,兒子的問題,對他來說嚴重超綱了。
覃雲堅決地道:“張大人,這禮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幫您退還的。”
“那行吧。”
張巒釋然了,既然兒子同意,覃雲又如此堅持,他瞬間沒了心理負擔,喜歡佔便宜的天性佔據了上風,當即笑眯眯地道,“我先收下來,看看都有啥好東西……對了,這需要咱回頭自個兒去取,是吧?”
“嗯。”
張延齡點頭道,“涉及到田產和房產,以及奴婢和財貨等,其中禮單上又以不動產居多……哦,就是田宅這些動不了的東西。剩下的,估計回頭朱指揮使會派人送來。”
“哦,那行,覃百戶,一切就麻煩你了。”
張巒笑着道。
覃雲趕緊拱手:“這些都是小人應該做的。”
此時覃雲終於明白朱驥爲什麼會把他當自己人了。
因爲他能直接跟張家溝通,甚至來張家送禮……且他覃雲有內相覃昌作爲靠山,再加上很多事不能拿到明面上來說,只有他這種背景極深的“官二代”纔有資格做這種事。
普通錦衣衛出身的人,朱驥根本就不會跟他們講這些。
覃雲也終於清楚,這次讓他審問犯人,以及爲他撈銀子提供幫助,其實都是爲他“行方便”。
……
……
覃雲離開。
張巒拉着兒子就往書房去,把房門關好,又來到窗口位置往外看了看,如同做賊一般。
“兒,你說,這東西咱到底收不收?”
張巒緊張兮兮地問道。
張延齡肯定地點頭:“收啊,爲什麼不收?”
張巒如釋重負,期待地問道:“你確定你說的不是反話吧?”
張延齡笑着問道:“爹您怎麼這麼說?”
“嘖嘖,我是這麼想的……你小子做事一向顧全大局,但凡遇到一點眼前蠅頭小利之事,你一定會反對,且總有你的道理……
“這事呢,我覺得透着一股邪性,爲父怎麼覺得咱是跟他們狼狽爲奸呢?這世上可沒有不透風的牆,萬一將來暴露了怎麼辦?”
張巒感慨地說道。
張延齡點頭嘉許:“爹,您進步了。”
張巒笑道:“所以你小子,只是在覃雲面前裝樣子,是吧?我就說,你咋會看上這點小恩小惠呢?”
“爹,您錯了,這次的禮,咱非收不可。”
張延齡篤定地道。
“爲啥?”
張巒笑容僵在那兒。
“那爹您可知道,這次分贓的人有多少,背後都有什麼背景?以及他們分了多少銀子?還有他們在朝中是何地位,對這件事又持何等看法?爹您若是不收的話,難道不擔心以後有人給您穿小鞋嗎?”
張延齡連珠炮般問道。
“……”
張巒徹底啞巴了。
張延齡又道:“正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咱能跟樑芳鬥個有來有回,是因爲他在明咱在暗,可要是您堅持不收,就等於是跟一羣藏在暗中的人爲敵,他們要以暗箭傷您,您怎麼躲避?”
張巒苦笑道:“我只是不收禮罷了,又不出面揭發他們,作何要難爲人?再則,覃雲不也說了麼?我出面揭發有什麼用?又不是樑芳和韋興的家產,難道還有誰會爲他們這羣倒黴蛋做主不成?”
“哎呀,爹,您自己都把可能存在的問題給回答清楚了……”
張延齡道,“既然您知道背後沒什麼問題,爲什麼不收?您讓那些躲在暗處發大財的人聽說了會怎麼想?會不會覺得,您打算等將來太子得勢後找機會清算他們?”
“這個……”
張巒不知該如何應答。
張延齡嘆道:“如此看來,這個錦衣衛指揮使朱驥並非善類啊!”
張巒嘲笑道:“人家堂堂錦衣衛指揮使,天子爪牙,咋會是善類?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連錦衣衛指揮使都能輕鬆拿捏?人家手上可是有天家賦予的權力,要拿捏你爹我就跟捏螞蟻一樣容易。”
“呵呵。”張延齡笑道,“爹,您已經不是升斗小民了,不要老拿平民百姓的心態來看待事情。”
張巒問道:“你要是覺得不妥,就算咱把禮物收下來,回頭就給太子送去。讓太子送給陛下,要讓陛下知道,原來有人侵佔了他很大一筆財產……這點事,我還是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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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延齡道:“爹您是準備跟他們硬槓到底嗎?”
“我……我這不是聽你的嗎?你不用有顧慮,大不了就是一死,老子想開了,我是太子妃的父親,我怕誰?”
張巒一副大義凌然的模樣。
“行了爹,您別說這些了。”
張延齡道,“這算是朱驥對您扳倒樑芳的一種饋贈。現在還不是跟他們算總賬的時候。我們要把隱身背後的指使者調查清楚,想來應該跟李孜省沒什麼關聯。”
“我也覺得不是李孜省乾的。”
張巒點頭道,“但李孜省能沒分潤到好處嗎?都給我送了,能不給李孜省送?誰信啊?”
張延齡道:“現在正是默契分贓的時候,就算明知此事有問題,但我們身處局中,也沒什麼好辦法。誰讓咱本身就屬於無權無勢那類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