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好是朱祐樘夫婦過來給周太后請安的日子。
周太后連禮佛的事都暫且放下,特地出來迎接小夫妻倆,讓太子小兩口那叫一個受寵若驚。
“留下來用午膳吧。”
周太后熱情非常。
等祖孫分別坐下來後,周太后問道:“孫兒,最近你們可有去給你們父皇請安?”
朱祐樘道:“去了,父皇身體似乎好了許多,還囑咐我好好修習課業。”
“那你可知道,你父皇得的是什麼病?”
周太后繼續問道。
朱祐樘神色間有些迷惑,但看過妻子後,他還是鼓足勇氣道:“好像是……肝脾之病。”
因爲肝脾膽病的很多症狀相似,都有黃疸等狀況出現,所以這年頭實在難以分辨到底是肝脾的毛病,還是膽上的毛病。
“是啊,眼白髮黃,身上也發黃。”
周太后笑着應了一聲,隨即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循循善誘道,“前兩天你父皇前來請安,說要時常對着鏡子看自己的眼白,就此判斷自己的病情是否有所好轉,唉!當母親的,有時候不得不體諒兒子……”
朱祐樘一臉迷惑。
心說,這是在說啥?
聽起來似乎沒什麼,但怎麼總覺得話中蘊含深意呢?
張玗心思慧黠,一聽就明白了。
張玗趕忙道:“皇祖母,孫媳婦家裡剛好又送了一面琉璃鏡入宮來,比先前那面還略大一點,看上去也更加清晰明亮。先前苦無機會給皇祖母送來,既然爲了方便父皇治病……孫媳婦這就讓人給您稍過來。”
“你看看……”
周太后樂不可支,一時間竟笑得合不攏嘴,但隨即她就發現自己失儀,趕緊伸手去捂住嘴,但眉眼間的歡喜怎麼都掩飾不住,咧着嘴道:“倒顯得當長輩的跟你們小輩伸手討要東西,還怪不好意思的。”
朱祐樘這會兒再笨也聽明白了,趕忙道:“皇祖母有需求,孫兒讓人捎過來便是。老伴,你回去一趟吧……”
沒過多久,覃吉便把張玗所用鏡子給取了過來。
周太后把小銀鏡拿在手上,細細把玩,臉上笑容可掬,對孫子和孫媳婦好一通誇讚,這讓朱祐樘高興之餘又帶着幾分愧疚,覺得自己再次嚴重損害了妻子的利益。
吃過午飯,夫妻二人往端敬殿方向走,朱祐樘讓隨從離自己遠點兒,然後便向張玗直接表達歉意:“玗兒,你是不是在怪我?唉,我不該把東西交給皇祖母的……”
張玗卻顯得無所謂,不無詫異地問道:“爲什麼要說這種話?皇祖母把她的鏡子給了父皇,我再送她一面,這沒什麼啊……回頭再派人去家裡取一面來就是了。”
“啊?你家裡有很多銀鏡嗎?”
朱祐樘表現得很驚訝。
那東西,他可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連他那見多識廣的祖母和父親,都對那方銀鏡情有獨鍾,他自然覺得那是無比珍貴的好東西。
張玗道:“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但始終是延齡親手造出來的,就算費點兒時間,再造一面出來應該沒啥問題。太子,你不必爲我擔心,盡孝道本來就是我們應該做的事情,以後也放心去做吧,我全力支持你。”
朱祐樘聽完後非常感動,大庭廣衆之下就摟過妻子,動情地道:“玗兒,你真好。”
覃吉看到後,遠遠地便出聲提醒:“殿下,這裡不是溫存的地方,還是應當先回東宮再說。”
朱祐樘聞言臉色一紅,環顧四周一圈,發現除了東宮諸位再無他人,自我寬慰道:“沒……沒什麼,應該沒人看到吧?”
張玗臉上也帶着幾分羞赧,似乎對丈夫突然而來的勇氣很欣慰。
丈夫總算是幹了點有悖常理的事,不是那刻板的聽話乖寶寶,這在她看來這就是一種巨大的進步。
……
……
幹清宮。
朱見深拿到銀鏡後,隨時隨地都拿在手上把玩,幾乎到了愛不釋手的地步。
李孜省奉詔入宮,到了幹清宮內,就見到朱見深手持一面小圓鏡在窗口處端詳,此時已是農曆四月下旬,天氣已經有些熱了,窗戶是開着的,如此朱見深便可以對着陽光,打量鏡子裡自己那映照得清清楚楚的眼睛。
“李卿,來來來,坐下來瞅瞅。”
朱見深招呼道。
李孜省走了過去,問道:“陛下,您找微臣來,是有事嗎?”
朱見深笑道:“沒事就不能叫你了?你現在忙糊塗了吧?咱君臣間,不用那麼拘謹。你看朕與先前有何不同?”
“這……”
李孜省不知該如何回答。
旁邊的覃昌笑道:“陛下最近病情好轉很多,重新有了力氣,用膳量也有所增加,還能經常出去走走。”
李孜省驚喜地道:“那是好事啊!”
心裡卻在想,來瞻的藥竟會這麼管用?
不對啊!
來瞻說過,這藥只能緩解症狀卻不能讓病痊癒,要是我猜得沒錯,陛下這是心理作用作祟,怕是病情只是沒有加重而已。
“李卿,多虧了你的藥。”
朱見深招呼李孜省坐下來,嘆息道,“說起來,朕也覺得頗有些不可思議,太醫院用藥那麼久,一直都沒見到有什麼起色,誰知服用你的藥不過十天八天,就見到成效,且還立竿見影。”
李孜省眼睛立即就紅了,拱手作驚喜狀:“天佑陛下。天佑大明啊。”
朱見深看着李孜省動情的表現,心裡也有所觸動,嘴上卻問:“你的藥,從何而得?朕其實很想知曉……”
“這……”
李孜省面色爲難。
他在想,既已答應過來瞻,這次我打死都不會說。
覃昌有意給李孜省施壓,隨之順着皇帝的話,出聲幫襯:“李仙師猶豫作何?這分明是好事啊……陛下要獎賞李仙師還有那隱身幕後獻出藥方之人,爲何不如實向陛下稟報呢?”
“陛下。”
李孜省耐心地解釋,“並非臣有意遮瞞,但天下間的大夫,都不想開罪太醫院的人,臣答應過那提供藥方之人,保證不對外說。臣也知曉陛下關心此事,但臣覺得……一諾千金,若是事外泄出去,始終有些……不甚完美。”
覃昌用促狹的眼神打量李孜省。
心裡在想,不會真就是張巒給你的藥方,你怕被皇帝知道你倆私下勾結,故意隱匿不說吧?
哼,皇帝豈是那麼容易糊弄的?
誰料朱見深聽完後竟微微頷首:“李卿,你說得對,治病這種事,行之有效就可以了,未必需要把前因後果都問得太明白。
“不過確實很稀奇,一個從未給朕叩診過的人,卻能開出對朕的病情有益的藥方,想來這位也是當世名醫,那就由你替朕去打賞他,你看如何?”
“是。”
李孜省笑道,“其實臣已經饋贈過他了。”
朱見深笑道:“還是你用心……身在迷局當中,朕都沒有奢求過他人能爲這件事費心,卻只有你不避嫌疑,竟一直記得幫朕治病。”
“這都是臣應該做的。”
李孜省趕緊表現出誠惶誠恐的姿態。
覃昌心裡卻有些不舒服。
聽皇帝這番話,顯然對於他們內官在找人爲其治病之事上不作爲不甚滿意,甚至可以說心存芥蒂。
朱見深有意改變話題,道:“年初時,朝廷對地方官員集中進行審覈,罷免了不少不稱職的官員,很多缺漏都沒補上,最近該加緊了……有的地方上奏,父母官已空缺多月,嚴重影響地方民生。”
李孜省急忙道:“聽說爲此事吏部已在抓緊時間考選。”
“你去盯着點。”
朱見深不滿道,“朕不催,他們做事就是懈怠,這都多久了?居然還沒搞定!稍後朕讓人給你一道御旨,你拿着去吏部,這件事你全權負責辦理。
“還有……先前在朕面前出言不遜的施欽,朕已將他下詔獄一段時間,朕打算將他發配到西北軍前效命。不過,你是當事人,朕尊重你的意見,就把他交給你全權處置吧。”
“這……”
李孜省有點兒不明白皇帝的意思。
施欽是因爲我提供藥方不符合規矩而參劾我,你要罰他就罰唄,反正誰也說不了什麼,誰叫天大地大你最大呢?可爲什麼要把人交給我處置?這是給我找個臺階下,想促成我跟太醫院的人冰釋前嫌?
“這鏡子可真好,朕一看就能覺察出,這眼中的黃在不斷減退……李卿,你可有見過這種好東西?”
朱見深把玩着小圓鏡,笑吟吟道,“太后說,這寶物乃太子妃家中送到宮裡來的,朕從她老人家手裡討了來,至今想起,面子上依然有些掛不住……不知李卿你覺得如何?”
“好東西,一看就照得非常清楚。”
李孜省湊近看了幾眼,由衷地發出讚歎。
“嗯。”
朱見深道,“那張巒,最近在翰林院中可有建樹啊?”
李孜省謹慎地回道:“臣並未留意過他。”
朱見深微微點頭:“太后跟朕提到太子,說及要給太子多一些歷練的機會,但太子做事總需要人幫襯吧?現有的東宮講官中,有些人明顯不稱職,尸位素餐啊……李卿,你覺得以何人去協助太子爲好呢?”
“嗯?”
李孜省又有些疑惑。
你先問我張來瞻的近況,又突然提到要找人去幫太子歷練,你不會就是暗示讓我舉薦張來瞻吧?
這不巧了嗎?
其實我也是這麼想的!
“臣認爲,翰林院史官修撰張巒,在協助太子完成萬和寺重修之事上,可說是盡職盡責,不如讓其入值東宮,平常協助太子做事?”
李孜省試探地問道。
朱見深反問:“這樣做會不會不太好?以張巒的出身,不過就是個監生,直接入值東宮,會讓人覺得朕是任人唯親。”
李孜省道:“啓稟陛下,臣是這麼想的,那張巒有做事的能力,但跟太子的關係又太過特殊,不如讓其每月入宮一兩次。
“凡是太子需要做事,或是有疑惑得不到解釋時,就由他去幫忙開解,而平時並不由他進行課業傳授。”
“哦?”
朱見深好奇地問道,“這有什麼說法嗎?”
“就是儘量減少張巒進宮的次數,但還是讓他入值東宮。讓翰林院安排他每個月入宮一兩次便可。”
李孜省笑道。
“嗯。”
朱見深贊同道,“這樣也好。張巒畢竟沒太高的功名,學術上無法跟東宮那些講官相提並論……或許可以考慮又把他調回鴻臚寺卿,掛洗馬官職,兼翰林院史官修撰……領正四品俸祿,這樣應該沒問題吧?”
對於這對君臣間的荒唐對話,作爲內相、深諳各衙門規矩的覃昌實在聽不下去了,急忙出聲提醒:
“陛下,張巒此人進翰林院還沒幾日,資歷上有所不及,若直接晉升高位,只怕難以服衆。”
朱見深皺了皺眉,側過頭大聲喝斥:“區區一個太子洗馬的官職,算什麼高位?不過是讓他有資格入講東宮而已……難道你還有什麼意見不成?退下!”
“是,是。”
覃昌心中很不是滋味兒。
太子洗馬確實只是個翰林院官職的升遷過渡官職,隸屬於詹事府,既不屬於左春坊也不屬於右春坊,而是詹事府司經局的職位,但按照以往的規矩,只有正統進士出身的翰林纔有資格擔當。
可這次皇帝卻主動提出要給張巒升官。
連覃昌都難免在想,難道陛下猜出來是張巒進獻的藥方?
這是變相在嘉獎張巒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