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四。
孫家米行。
孫友正在會見京師商人,眼下他遇到了一件非常棘手的問題,那就是……之前進購的米糧中出現了大批蟲蛀和參雜泥沙的情況,且在仔細檢查後發現存在問題的貨數量還不少。
“這種糧也能隨便賣?會吃死人的!”
孫程盈站在旁邊,一對漂亮的招子似乎想吃人。
而對面坐着的京師商人一直都在賠禮道歉,可惜那商人並不是賣出糧食那人,只不過是箇中間商罷了。
孫友道:“陸掌櫃,既然你已經知道這批糧食不好,那就趕緊把事主找出來啊……這筆買賣數目可不小,京師做生意的都這麼坑人嗎?”
那姓陸的掌櫃搖頭嘆息:“對方有官府背景,不好應付。這不……先前收您的一點好處,我都給您退回來了……這件事,以後我們陸家不再理會了,還請您見諒。”
“這麼說,你真就是故意坑人?”
孫程盈當即讓人把門堵住,不讓陸掌櫃走。
陸掌櫃怒道:“孫老爺,您總得講道理吧……是您讓我幫忙介紹客商,而客商也是您自己選定的……是您覺得這批糧食便宜,人家才從山東、河南等地給運來,我只收了一丁點兒中介費,總不能讓我來背黑鍋吧?”
孫友冷聲道:“不是爲難你,而是你要把事主找出來。”
“唉!”
陸掌櫃無奈道,“罷了罷了,跟您明說了吧,這事……其實跟這裡原來的主人有關,您跟太子妃的父親張大人乃同鄉,難道不知道他曾在這裡做過生意,因跟人產生過節最後不得不關張歇業?”
孫友好奇地問道:“莫非是……”
“就是彭家。”
陸掌櫃哭喪着臉道,“因爲這件事,我陸家商號損失也不小,要不是我這個人素來注重誠信,壓根兒就不會到您這裡來解釋,大可閉門不出,或者是躲到外地便可。”
孫友惱火地道:“我與彭家素無往來,僅僅只是因爲我轉租了這鋪子,他就設計坑我?”
陸掌櫃道:“嗨,權貴家的事,上哪兒講道理去?我就只是當個中間人,誰知也被坑了一筆銀子,與我何干?
“孫老爺,這事我勸您還是退一步,那彭家人可不好惹,彭少爺父親乃當朝閣老,勢力大得很,就算鬧到官府去,也沒人會理會。”
孫程盈扁扁嘴,不屑地看向孫友:“父親,這就是您找的好地方?”
孫友無奈道:“兒啊,先別埋怨,咱先把事理順了。這批糧食明顯就是以次充好,說不好聽的,就是奸人所爲,鬧到官府彭家人必定要吃官司……憑什麼閣老家的人做生意就可以不講誠信?”
“唉!”
陸掌櫃道,“這是查出來背後元兇乃彭家少爺才能問罪……問題是你要追究,人家肯定會拼死抵賴,最多找人當替死鬼,最後發到衙門,你連人都見不到,至於狀告什麼的……誰肯接狀紙呢?”
說到這裡,陸掌櫃已經不想跟孫友多廢話了,一擺手,“在下先走了,這次的事,都是我們眼拙,誰也別怪誰。
“我這邊接的貨少,您這邊接得多,但要說虧,也不過虧個千八百兩銀子,就當花錢買個教訓吧。”
……
……
陸掌櫃一副遺憾的模樣,離開孫家米行後立即乘坐馬車去見彭勉敷。
彭勉敷見到陸掌櫃,隨手就將一方木匣遞了過去。
“彭大少您客氣了。”
陸掌櫃打開後,發現裡面裝了幾個大小不一的銀錠和滿滿的銅板,雖然加起來也就二十兩銀子不到,但勉強能感受到對方的誠意,畢竟彭勉敷的摳門可是遠近聞名的。
而他之所以充當幫兇,主要目的是爲了能承接彭勉敷以後給予的生意。
彭勉敷笑道:“孫家人見到了?”
“見到了。”
陸掌櫃道,“除了孫當家,還有他女兒。”
“那老傢伙有個女兒?”
彭勉敷好奇地問道,“他不是河間府來的嗎?聽說身具功名……爲什麼一個讀書人會讓自家女兒出來拋頭露面?沒嫁人麼?”
“那妮子長得花容月貌,但確實沒嫁人。以在下所知,孫家本與張家有婚約,咱這位太子妃娘娘,還險些做了孫家媳婦兒。”
陸掌櫃好似說八卦一般,把他知道的情況和盤托出。
彭勉敷聽完冷笑不已:“把曾經許配過人家的女兒,推出來應選太子妃,還讓其成功了?虧張家人能想得出來……簡直是作死!要是被陛下和太子知曉,看他們如何收場,這件事應該對外大肆宣揚一番。”
陸掌櫃好奇地問道:“彭大少,這事似乎並不是什麼秘密,興濟乃至京師不少人都清楚,您確定朝廷那邊會不知?其實,有沒有婚約的……誰會在意?只要丫頭沒出閣,那不是都一樣嗎?”
“人無信則不立,憑什麼一個女子可以許配給兩家?連婚約都能不作數的人,這人家如何在朝中立處?”
彭勉敷義正詞嚴。
這話把陸掌櫃嚇了一大跳。
陸掌櫃心想,好你個彭大少,你做生意不但坑人,還坑你爹,什麼無信不立的話,居然出自從不講誠信的你的嘴巴?
“行了,你先回去吧。下次有生意,還找你。”
彭勉敷笑了笑道,“這次的事,也不知是否讓孫家傷筋動骨,我要讓其徹底站不起來。張來瞻身邊的人,一個都不能留!”
……
……
下午。
周太后已經回清寧宮休息,心情似乎還是不太好。
朱見深回到幹清宮,連說本都沒心思看,只等李孜省和韋泰前來找他彙報情況。
日落西山時,二人總算是回來了。
“如何?”
朱見深不等二人行禮,便直接問道。
李孜省拿出來幾塊木頭,放在桌上,道:“回陛下,已查過重修萬和寺的木料,全都是從那種廢舊建築上拆下來的舊料,論質量,或還不如本來的。除了泡過水外,有的地方還被蟲蛀過,中間許多地方都疏鬆了,非常危險。”
朱見深到底是個嚴謹的人,拿起幾塊木頭看了看,就算他不懂行也知道質地有多差。
在韋泰解釋下,他知道了這些木料分別被用在了什麼地方,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李孜省又道:“陛下,臣還查問過萬和寺修葺時,所用京營佔役情況,先前說是調了一百四十八人前去協助修廟,實際上只去了三十一人,剩下的人不知被調到何處,開銷等卻一律記在這邊賬目上。”
朱見深臉色冷峻:“這次重修,共花了多少銀子?”
“賬面上花了一萬四千六百七十餘兩,實際花費……可能也就一兩千兩吧。”李孜省也顯得很無奈。
“銀子現在都在誰手裡?”
朱見深臉上的肌肉抽搐個不停。
朕的銀子,就這麼被人坑了?
還把朕的老孃給氣得悶悶不樂?讓朕的孝義大打折扣?還險些誤了今天上徽號典禮?
李孜省委婉地道:“這恐怕只能問當事人了。”
“呼……”
朱見深盡力壓抑着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冷聲道,“修個佛寺尚且如此,過去幾年,宮裡宮外那麼多工程要做,內府每年開銷巨大,幾乎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感情銀子都進了某些人的荷包?”
李孜省勸諫:“陛下,這件事透着些許蹊蹺,其中或有隱情?”
“怎麼個蹊蹺法?”
朱見深斥道,“事實就擺在這兒,賬目對不上,材料以次充好,就連佔役都有問題……林林種種問題匯聚到一塊兒,莫非還怪有人誣陷他們不成?還是說,就算有人衝着工程款上下其手,中飽私囊,甚至褻瀆神佛,這事也不該出現在太后夢中?”
顯然皇帝內心深處,已經把某些人定罪。
李孜省道:“陛下息怒,此事應當細查。”
“那就查!”
朱見深喝問,“韋興那邊,可有交代出什麼?”
“未曾。”
韋泰回道。
“給朕好好審,將韋興的私邸給查上一番,看看他到底貪墨了多少銀子!”朱見深厲聲喝道,“哪怕是一文錢,朕也不能讓他花得舒坦。”
一旁的覃昌和韋泰對視一眼。
二人交換過眼神,好似在說。
感情陛下這麼做,是缺錢了。
……
……
北鎮撫司審訊室。
韋興被掛在刑架上一天,狀態已非常不好,錦衣衛既未對他進行實質性的審訊,也未跟他透露任何內容,以至於到現在他都不知自己爲什麼會淪落到這般地步。
“我要見陛下……”
這是韋興最常喊的一句話。
因爲連韋興自己都知道,這是皇帝對他不滿,纔會將他下詔獄,若真是這樣,那隻能說明跟皇帝之間存在誤會。
既然有誤會,最好就是當面說清楚。
先不論他是對是錯,只要能讓他見到皇帝,總有辯解的空間,朱見深對他們這羣宮裡的老人一向都是很寬容的。
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終於來人了。
卻是韋泰帶着朱驥,親自來到了審訊室,一進來,韋泰就捂住鼻子。
朱驥勸解道:“韋公公,您恐怕一時半會兒適應不了這裡……由於處在地下,常年不見陽光,這裡黴味很重,兼之參雜腐臭和血腥氣,不習慣的人,恐怕連膽汁都會吐出來……要不,您先到外面等?”
奄奄一息的韋興聽了,心裡很不爽。
都是“韋公公”,憑啥你們對他就這麼客氣,而把我掛在這裡一天一夜都沒人理會?
“不用了,咱家執掌東廠,如果連這種場合都不能適應,如何完成陛下囑託?”
說罷,韋泰鬆開捂鼻的手,稍微適應了一下刑房裡的臭氣,這才走到刑架前,跟剛剛睜開眼的韋興對視。
韋興怒視韋泰,喝道:“都是你們這羣奸佞在陛下面前挑撥離間,等我出去後,定要你們好看。”
“呵呵呵……”
韋泰聽到這兒,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宛若夜梟發出的聲音,讓韋興聽了心裡直發毛。
韋泰笑道:“我說韋興啊,你是第一天當差,不知道這錦衣衛北司衙門是什麼地方吧?進來的人,你聽說有誰能囫圇着出去?你一定有疑慮,爲啥要針對你。你把我當奸佞,那你自己呢?”
“我……”
韋興一時啞口無言。
韋泰再道:“陛下讓我來問問,到底是誰在幕後指使。如今你府宅都給抄了,你總不會還認爲是有人無端找你麻煩吧?”
“什麼!?”
韋興心痛之餘,已感覺到事態重大,可問題是……
他怎麼想都沒想明白,自己最近到底幹了什麼,竟讓皇帝如此生氣。
萬和寺重修?
不好意思,我韋某人貪贓枉法的事幹得太多了,許多陛下都知道,以前都沒處分,今天就爲了個萬和寺的小工程就懲罰我?
犯得着麼?
且御用監平時負責那麼多項目,除非所有工程一起暴雷,恐怕纔會驚動聖駕,但那又如何?一切都有樑公公頂着!
陛下怎麼可能只是因爲一點經濟上的小事情就大動干戈呢?
韋泰摸了摸頭,道:“可能是你命犯太歲吧。最近出門前你就沒看看黃曆?”
“……”
韋興無語。
看樣子,韋泰不打算爲他釋疑。
韋興瞬間明白過來。
如果對他說明了情由,那他就有方向招供,或許就不用挨那一頓毒打了,但要是什麼都不透露,讓他自己來猜……身上的傷就免不了了,回頭韋泰還能上報說,他韋興抵死不承認,最後的結果還是人家韋泰佔據道德制高點。
“韋公公,韋大爺……您看在咱多年交情的份上,先給透個底吧。”
韋興這會兒也慌了,趕緊求情,“不求別的,至少讓我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何事……只要過了這一茬,厚禮必定送到您府上去。您不是總說,御用監應該接受司禮監調遣麼?以後您說什麼就是什麼。”
韋泰搖搖頭道:“晚了。早幹嘛去了?”
韋興道:“不晚,不晚,我又沒做大惡,未曾冒犯聖顏,也不曾欺君,就算平時有點小過錯,那也不至於……出不去吧?等出去後,不就到了我報答您的時候?”
“你這人,咋就油鹽不進呢?”
韋泰甩起了臉色,“你家都被抄了,你覺得自己還能出去?就算僥倖不死,估計也得脫層皮,以後指不定流放到哪兒去呢,我指着你報答?你到現在都還不知道自己得罪的是誰吧?”
“誰?”
韋興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回想,卻沒想起來自己開罪的到底是何人。
韋泰道:“是該給你點兒時間好好想想。朱都督,辦事吧。”
說完,韋泰懶得再跟韋興廢話,直接轉身往外面走,把上刑審問之事全都交給了朱驥。
……
……
韋泰先到外面等候,他坐在椅子上,翹着二郎腿,悠閒地喝着茶,偶爾聽到裡間傳出一兩聲慘叫,心情無比舒暢。
他這邊百無聊賴,索性閉上眼睛養神,驀然感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隨即陰風撲面,當即警覺地睜開眼,就見臉色慘白的陳貴如同鬼魅一般站在他面前,不由把韋泰嚇了一大跳。
“陳公公?你來此作甚?”
韋泰站起來,怒視面前的不速之客,大聲喝斥,“這是你能隨便來的地方?”
陳貴嗅着空氣中濃重的血腥氣味,不由嚥了口唾沫,畏畏縮縮地道:“乃陛下又去見太后老祖宗,老祖宗便讓我到這裡來瞅瞅情況,還說要是韋興執迷不悟,讓我勸勸他。好歹是同個衙門裡當差,說話也方便一些。”
“哈哈。”
韋泰聽了瞬間改換臉色,笑道,“原來是上差,您是來監督辦事的吧?請恕在下未能看出門道……您請坐。”
“是,是。”
陳貴在韋泰對面坐下來,舉止非常拘謹,甚至韋泰給他斟茶的時候都有點兒手足無措。
韋泰指了指後院刑房方向,道:“別介意,這不正審着呢,咱先喝口茶,緩一緩,再去見案犯。”
陳貴一臉猶豫地問道:“審出什麼來了?”
“什麼都沒說。”
韋泰搖頭道,“陳公公,看你這神色,怎有些不尋常?這是怕牽連到您,還是說……兔死狐悲,感同身受啊?”
“啊?”
陳貴一聽,嚇得趕緊站起來,面前茶碗裡的茶水都灑到了茶几面兒上,趕緊伸手去扶正。
韋泰道:“哎喲喲,看我這張嘴……恕罪啊,我這人就是不會說話,提督東廠後,面對的窮兇極惡之徒太多,連平常說話都帶着幾分惡毒,見諒見諒。”
“沒……沒有……”
陳貴尷尬一笑道,“韋公公您說得對,我跟韋興同在御用監做事,平時擡頭不見低頭見,他遭受刑罰,難免感同身受。”
韋泰笑道:“你擔心什麼?這不恰好說明,你靠山找得好嗎?韋興和樑芳,一早就投奔了萬娘娘,可惜現在萬娘娘不在,他們不就沒靠山了?”
說完用促狹的眼神望了陳貴一眼,好似在說,你那位靠山跟萬娘娘同歲,是不是也快了?當然這種話他絕對不會說出來。
陳貴道:“以後少不得要登門拜會,請您和覃公公指點一二。”
“怎能這麼說?”
韋泰道,“同殿爲臣,咱應該互相指點纔是。咦?這會兒咋沒聲了?估計差不多完事了,走,咱一起過去看看。”
“您請。”
“我帶路,你跟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