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孜省出宮時,心情空前愉悅。
祥瑞按時出現,正好是在太后上徽號的儀式上,這顯得自己洞悉天機,乃當仁不讓的大明第一天師。
且皇帝還收拾了韋興,接下來很可能就是將這把火燒到樑芳身上。
雖然樑芳對他李孜省有舉薦之恩,但在李孜省權力大了後,仍舊覺得樑芳是個不穩定因素,畢竟那廝掌握有軍權,且飛揚跋扈慣了,誰也不想上下班途中被一夥兵痞暴揍一頓甚至直接人間消失,一直琢磨着怎麼才能把樑芳給打垮。
這下終於逮到機會了。
“李仙師。”
出宮路上,李孜省正跟沈祿有說有笑,身後司禮監掌印太監覃昌一路小跑而來。
李孜省擺擺手,示意沈祿跟着通政使司的官員隊伍一起出宮,而他則回頭應付覃昌。
“覃公公,您這是……?”
李孜省臉色不冷不熱,內心就算竊喜不已但表面上卻依然波瀾不驚。
覃昌道:“剛傳來消息,說是韋興已被下了詔獄,掛上了刑架,下一步很可能就要大刑侍候。”
李孜省故作驚訝地問道:“問題這麼嚴重嗎?”
覃昌嘆道:“此案關係重大,涉及太后娘娘心結,咱這些做臣子的不能袖手旁觀。這不陛下剛吩咐下來,讓您去把事情的前因後果以及萬和寺重修中涉及的貪污受賄、侵佔公款、以次充好、褻瀆神佛等罪過仔細查上一遍。”
“爲何會是我?”
李孜省也很迷糊。
你們內廷自個兒的貪腐問題,居然讓我一個外臣去查?
我查案,是能調動三法司還是能東廠和錦衣衛的人員啊?
明顯找錯人了吧!
覃昌道:“陛下已讓東廠和錦衣衛配合您查案,這不萬和寺重修工程已竣工,需要您這個當代天師親自去瞧瞧,以辨別真僞。眼下錦衣衛還不太敢對韋興用大刑……”
李孜省點頭道:“只因爲太后娘娘一個夢,又因爲我幾句解夢的話,就要對一個勤於辦事的內臣用刑,實在說不過去。”
“所以需要您去調查清楚。”覃昌道,“陛下眼下不相信任何人,怕是隻有您的話才最能得陛下心意。”
“那我只能……奔走一下了。”
李孜省臉上終於呈現笑容。
我這取得了皇帝的絕對信任啊!
你以爲容易嗎?
這可是我經歷了千難萬險,打敗諸多競爭對手,才混到今日今時的地位。
覃昌道:“您先莫要去旁處,也別見什麼人,尤其是……樑芳那邊,定不能相見。咱家這就派人去通知錦衣衛,讓他們派人護送您前去萬和寺,您先回府稍作等待。”
“好。”
李孜省笑道,“那就麻煩覃公公了。”
……
……
李府。
李孜省回到家中,一路哼着小曲兒,唱的還是經典的《天仙配》的調子,心中那叫一個得意。
龐頃在書房見到他時,李孜省正坐在太師椅上,翹着二郎腿悠閒地喝着茶。
“道爺,今日一切如您所料,祥瑞來了,我等在宮外看到那一幕,俱都爲之振奮。”龐頃恭維道。
李孜省擺擺手:“什麼如我所料,分明是來瞻他推測出來的……你覺得我喜歡爭那功勞的人麼?”
龐頃連忙附和:“是極是極,您從不爭功。可您這笑得合不攏嘴……是爲哪般?”
一邊說不爭功,一邊卻在那兒樂得不要不要的,顯然你這是得到皇帝的褒獎了。
“沒個眼力勁兒!你以爲本道爺是爲那天降祥瑞嗎?乃是爲另一件事……韋興機關算盡,結果被來瞻給算計,現在人已在北鎮撫司衙門,掛到刑架上去了,就等着我去萬和寺查個究竟,回來就可以對他大刑伺候。哈哈。”
說到這裡,李孜省已經笑出聲來。
龐頃皺眉道:“怎這麼快?”
李孜省道:“你是不知道,太后老奸巨猾,裝腔作勢起來,誰都扛不住……咱這位陛下就像從沒見識過他母親的手段一樣,被拿捏得一愣一愣的,當即就派人去把韋興給拿下了,隨後就送進北鎮撫司大牢。”
“不查證就拿人?”
龐頃還是很驚訝。
“查證什麼?太后娘娘做了噩夢,還跟陛下說了,那就算是證據確鑿。”
李孜省道,“不過回頭,陛下肯定會知道這一切是太子和來瞻在搞鬼……不知陛下會作何感想。”
“您已去過萬和寺了?”
龐頃問道。
“還沒去,等錦衣衛的人前來……你去門口等着,人一到就叫我……哦對了,我出城去調查的時候,你到張府通知來瞻一聲,就說這件事辦成了。”
李孜省一副舒心的模樣,笑着道,“樑芳和韋興也算是機關算盡,他們怎麼都不會想到,有朝一日竟會栽在區區萬和寺重修上。常在河邊走,總有溼鞋的一天,只是沒想到這一天這麼快就到來!”
……
……
沒過多久,錦衣衛指揮使朱驥就親自帶人到了李府,陪同李孜省一起前去萬和寺。
且錦衣衛提前派人查封了萬和寺,杜絕人員出入,以保證李孜省去查案的時候不會出什麼亂子。
龐頃隨後趕到張府,把此消息告訴張巒和張延齡父子。
“張先生,以我家道爺所言,眼下陛下或還不知曉這事的始作俑者,只是一味地討好皇太后。要是回頭醒悟過來,您這邊……或要擔一些事。”
龐頃善意提醒。
張巒嘆道:“本就是爲了讓太子生出爭強好勝之心,讓太子變得更有城府……咱一心一意爲太子做事,爲何要瞻前顧後考慮那麼多呢?”
“您倒是想得開。”
龐頃說話間,目光不自覺飄到張巒身後的張延齡身上。
張巒道:“這事不會再有何偏差吧?”
龐頃笑道:“有沒偏差,要看用於萬和寺修繕的石木料的優劣上,不過以敝人所知,就韋興等人以往做事的風格來說,您所提之事必定罪證確鑿……其實這種事也就是沒人敢細究,很多人知情,但都不敢往上報罷了,這一查一個準兒!”
張巒問道:“韋興現在被下了詔獄,那樑芳呢?”
“樑芳暫時沒事。”
龐頃笑呵呵地回答,看向張巒的目光滿是揶揄,好似在說,你現在擔心樑芳報復了?
你先前跟什麼天方國使臣一起參劾他,他最多覺得你是在胡鬧,沒把你當回事。
這次你分明是鋌而走險,以樑芳錙銖必較的性格,一旦讓他知道是你在背後搗亂,肯定會找你的麻煩。
“二公子,您覺得呢?”
龐頃笑問張延齡。
張延齡聳聳肩道:“家父只是就事論事而已,並沒有針對誰的意思,既有韋興,還有樑芳……料想還有旁人蔘與吧?聽說承攬石木料供貨之人,好像是彭閣老家的公子?”
龐頃笑道:“還真被您說着了,這事一旦落實,無論牽涉到誰,一個都逃不掉。陛下爲了讓太后娘娘息怒,肯定會拿人開刀。
“以前碰到這種事,陛下多半會大事化小,甚至會小事化無,但這次嘛……呵呵。說起來,真佩服您二位的見識,知道哪些路走得通,哪些路可直通山巔,了不得啊!”
張延齡道:“沒我的事,都是家父佈置得好。”
“呵呵。”
龐頃又在笑。
你們父子倆,一個比一個機靈,但你這小滑頭,是我看過最有頭腦的一個。
……
……
送走龐頃,張巒回來後坐在那兒,顯得悶悶不樂。
“吾兒,你怎沒提醒爲父,這事如此兇險?”
張巒擔憂地道,“現在就折了個韋興,樑芳還沒咋樣,萬一讓他挺過去了,別屠刀先落到咱頭上來纔好。”
“那……爹您最近別出門了。”
張延齡笑道。
張巒道:“你不是說,這件事一定能把樑芳牽扯進來嗎?爲啥陛下只讓人拿了韋興,而不動樑芳?”
張延齡一臉嚴肅之色:“因爲陛下也在等。”
“等?”
張巒很是好奇。
張延齡道:“一是等萬和寺查探的結果,二是等韋興的口供,三就是等各方給出的反應。”
“啥?”
張巒道,“你說的前兩個,爲父明白,啥叫等各方反應?等誰的反應?”
“當然是等樑芳手下那羣人的反應嘍。”
張延齡笑道,“爹,您以爲要動一個御馬監掌印太監,是那麼容易的事嗎?要是真的容易,陛下先前就把樑芳給辦了,爲啥只是冷落他,甚至連他的官職都沒下?”
“這……”
張巒又犯迷糊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帝一紙詔書下去,作爲家奴的樑芳不該束手就擒嗎?
難道中間還有隱情?
張延齡道:“那是因爲樑芳作爲御馬監掌印太監,手上是有兵權的,沒有確鑿的證據,直接動一個帶兵的,陛下可不會幹這種蠢事。
“至於樑芳會不會造反……誰都知道樑芳一般是不敢造反的,但要是他狗急跳牆呢?誰敢承擔這種風險?”
張巒點頭道:“爲父明白了,樑芳若走投無路,悍然造反,哪怕只是帶幾個人圍攻宮門,陛下也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嗯。”
張延齡道,“這叫防患於未然。先冷落,讓世人都知道,樑芳已經失寵,很快樑芳身邊聚集的擁躉就會與其產生隔閡。等過一段時間,再下樑芳的軍權,這樣就算樑芳想造反,也沒人跟他幹了。”
張巒咋舌不已:“你是說,陛下一早就在放長線釣大魚?”
“是啊。”
張延齡笑了笑,“這不,魚差不多已上鉤,可以適時收杆了。”
張巒道:“可……就算如此,陛下真的會動樑芳嗎?”
“這就要看一個關鍵人物的反應……爹,您能猜到是誰嗎?”張延齡笑着問道。
“李孜省?”
張延齡搖頭。
“那是覃昌?”
見兒子又在搖頭,張巒不由帶着幾分沮喪,催促道,“你快說,爲父猜不出來。”
“乃章瑾。”
張延齡道,“此人乃御馬監提督太監,可以說是御馬監的三把手,但他卻是樑芳麾下實際掌兵之人,目前禁軍四衛的兵馬就掌握在他手上。
“陛下既然敢動韋興,那就說明章瑾那邊……陛下已搞定,如此樑芳就算要造反,也沒法從京師內部完成,只能從京師外調兵……這意味着……現在的他其實已經是砧板上的肉了。”
“章瑾?兒啊,你他孃的從哪裡打聽來的消息?連這你都知道?真是稀了個大奇。”
“爹,看來我是該幫您編撰個官員圖冊,讓您好好研究一下,將來在朝中才不會鬧出笑話來。”
張延齡一臉認真地說道,“就以御馬監爲例,御馬監設掌印太監、監督太監和提督太監各一人,其中提督太監是協助御馬監掌印太監執掌禁宮四衛兵權,這四衛分別是騰驤左衛、騰驤右衛、武驤左衛、武驤右衛。
“章瑾作爲提督太監,在宮裡頗有名望,屬於是能跟樑芳制衡的關鍵人物。”
張巒不以爲意地道:“再怎麼制衡,不也是樑芳的人麼?你憑什麼認爲陛下已經把他搞定了?”
“不一樣的。”
張延齡搖搖頭。
這個章瑾,張延齡多少知悉一些情況,他是弘治時期有名的御馬監太監,當時做到了御馬監掌印太監,而在成化末年他則只是提督太監。
其爲人謹慎,歷史上曾留下他對御馬監職責的介紹:“騰武四衛勇士,乃祖宗所設禁兵,以備宿衛扈從,名曰養馬,實爲防奸御誨。”
張巒突然生出幾分興趣,提議道:“那我們要不要提前去拜訪一下章瑾?先結個善緣?”
張延齡苦笑着搖頭:“爹,您在想什麼啊?有些中官我們可以見,甚至還要主動交好,關鍵時刻或可發揮奇效。但是,帶兵的咱千萬別隨便去見,要是被人誤會太子要接近兵權,對太子實在是有害無利。”
張巒聽了驚出一身冷汗,感慨道:“還是你知道的多……對了,兒啊,你是從哪兒聽來的這些?是有人專門指點你嗎?”
“哦,我經常出去打聽消息。”
張延齡糊弄道,“爹,您該知道,徽商與內府掌權的中官基本都有往來,他們對於官商勾結之事非常在行,宦官之間的派系和恩怨糾葛門清,否則送錯禮的話會招惹來彌天大禍。
“再就是覃雲他們偶爾也會跟我講一些內宮的情況,近來我在京師做生意,豈能不把這些門道查清楚?”
張巒臉色有些疑惑:“做生意還有這等好處?那爲啥連你自詡對官場極爲了解的二伯,也不知悉這些,還總來問我?”
張延齡笑道:“術業有專攻,二伯在意的是河間府一地的官場結構,而咱以後瞄準的是京師官場。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爲謀,以後咱跟二伯走得遠一點便是。”
“嘿。”
張巒嘆息搖頭,一副感慨之色,道,“家裡有你這個天生智囊在,啥都不怕,我老張家祖上有德才能擁有你啊。
“嗯,爲父聽你的,最近哪兒都不去,就留在家裡,否則恐怕剛出門就被樑芳拐了或是宰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咱可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