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孜省帶着滿心的疑惑離開。
等人走遠了,周太后便迫不及待把外面一層尼姑袍給扯掉,裡面還是原來那身,只是在李孜省到的時候,隨便套了上去。
裝樣子似乎都不專業。
“陳貴,你看明白了嗎?”
周太后突然問道。
陳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切,戰戰兢兢地道:“奴……奴婢……沒看明白……”
“是真沒看明白,還是故意裝糊塗啊?”
周太后冷聲喝問,“朝事哀家不能隨便過問,哪怕是太子找到哀家,甚至哀家也從你這裡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但還是不能做得太過明顯,不然都會指責哀家干政。”
陳貴急忙道:“內府和內官之事,其實都乃您家事,不算干政。”
周太后搖頭道:“就算是家事也不好管……這內宮的當家人又不是哀家,甚至六宮事務我一向都懶得過問,先前姓萬的那般可惡,你看我干涉過她嗎?
“身爲宮裡的女人,若不知檢點,隨便影響朝政,就會跟姓萬的一樣,你看看她最後落個什麼下場?這就是因果輪迴!”
陳貴恭敬地道:“是,是,還是老祖宗您境界高遠……”
“但這事兒吧……乃有人踩過界,公然欺辱到哀家頭上了,還想壞哀家的道行,簡直荒唐!
“哼哼……我孫兒不是不能吃虧,哀家也不是不能吃虧,但皇帝豈是他們想糊弄就糊弄的?如此天子威嚴何在?何以統率天下臣民?那樑芳就是恃寵而驕,飛揚跋扈慣了,現在終於到了收拾他的時候。”
說到這兒,周太后一臉兇惡之色。
陳貴心道,還是老祖宗您下手狠辣。
不過那張來瞻……也是懂得審時度勢,只不過是……區區一介監生,老早就跟李孜省勾搭到了一塊兒,還跟李孜省唱雙簧,如今不僅得百官推崇,太子信任,皇帝對他也青睞有加,居然明目張膽就混進翰林院了,想那史官修撰乃狀元才能擔任的職務,由此可知皇帝對他有多器重。
好傢伙,現在我能給他們做事,加入他們一夥,這是我的榮幸啊。
早知道的話,就不該等着人家上門來找,應該我去拜訪他們纔是。
……
……
李孜省出了宮門,乘坐轎子回到家中,進門後第一時間把幕僚龐頃叫了過來。
隨即李孜省便將周太后的夢,如實跟龐頃說了。
龐頃笑道:“這夢倒是挺有趣的……與其說是夢,倒不如說是太后藉助編出來的故事,想要敲打誰……這夢,真有人會相信麼?”
“哼哼。”
李孜省搖頭道,“你我是不信,但以仁孝著稱的陛下肯定會信,這就夠了!你沒聽到嗎?明日太后就會找陛下提她做的夢,肯定會讓陛下問我,讓我幫着解夢,這是藉助我的口,把某件事說出來。”
“何事?”
龐頃問道。
李孜省皺眉不已,道:“我要是知道還費這心神幹嘛?炳坤,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現在是你表現的時候了。”
“我……”
龐頃瞬間啞火。
“平常吃吃喝喝的你很有能耐,咋這會兒就不行了?”
李孜省不屑道,“看來是時候把你這不中用的傢伙給撤換了哈……”
龐頃扁扁嘴道:“換不換的,說這話作甚?敝人知道您太多秘密,要不還是直接給埋了吧,省事兒!”
“滾!”
李孜省罵罵咧咧,“去把來瞻請來。”
龐頃詫異道:“這種事有必要問那位張半仙嗎?他能推測出來?”
“屁話,太后有意指路,說我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去問張來瞻,我真是信了她的鬼……之前我跟來瞻往來密切,根本就沒這麼多狗屁倒竈的事兒,現在要裝樣子保持距離,誰曾想啥麻煩都來了!”
李孜省一副我少了張來瞻相助,就活不下去的姿態,狀極痛苦。
隨後他又道:“算了,還是我親自去找他……張來瞻現在在哪兒?”
“不知道。”
龐頃隨口作答,見李孜省神色不善,立即作出補充,“料想不是在翰林院,就是在府上,再或者是……”
“去找!”
李孜省斬釘截鐵道,“我與你一同前去,咱換一身便裝,出門低調點兒。先去來瞻家附近那條大街的街口食肆等他。”
……
……
很快換上平常人裝束的二人,便在僕從暗中保護下,乘坐馬車到了地方,隨後李孜省就讓龐頃去找人。
好在當天張巒爲了應付來訪的堂兄張殷,並沒有出門,而他不去翰林院的藉口是留在家中寫說本,反正皇帝交託他的差事就是修書,加上他在翰林院沒什麼存在感,去應卯也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還不如不去自在。
這次張巒依然把張延齡帶來了,這卻是龐頃特別要求的,指向明顯。
“張翰林,二公子,您二位上去後,見到我家道爺,一定要心平氣和,這兩天他焦頭爛額,就怕脾氣不太好,頂撞了二位。”
龐頃提前打了個預防針。
張巒顯得有幾分畏縮,差點兒就想推兒子自己上去頂缸。
他謹慎地問道:“龐先生,不知有何大事?”
“還能是什麼?除了朝中用人,通政使司的事,再就是明日的慶典……您不是讖言說明日會有祥瑞出現麼?旁人也不信啊!”
龐頃說着,在前引路,道,“兩位多擔待。”
……
……
酒肆二樓。
李孜省見到張巒前來,顯得很熱情,親自過來拉着張巒的手到了桌前,給張巒扶正凳子,近乎是把人強行按到了位子上。
“這地方,上次吃過一次,味道還不錯,已讓酒家準備酒菜了。”李孜省笑眯眯道。
張巒一時有點兒接受不了眼前這個殷勤備至的李孜省。
他不由看了龐頃一眼。
好像在說,你先前不是說你家道爺最近吃槍藥了,脾氣暴躁嗎?
可我看他……
完全不像啊!
“李尚書,不知您請在下來,是爲何事?”
張巒一臉踟躇地問道。
李孜省笑道:“欸,我還不是尚書,明天也不是,別這麼稱呼。一切要等過了明天,所有事項都安排妥當,陛下才會給升個尚書噹噹。再者,你我應該稱兄道弟纔是,不必那麼見外……來瞻,我且問你,你會解夢不?”
“解……解夢?”
張巒這次把目光轉向了自己兒子。
龐頃道:“張先生,來之前我沒跟您說清楚,也是爲防止有些事爲外人知曉。太后娘娘有一件煩心事,乃昨夜做了個噩夢,請道爺去清寧宮問過後,讓他回來解夢,明日上報陛下。這關乎明日慶典,還請您務必幫忙。”
有龐頃打開話頭,李孜省當即把周太后找他解夢之事,如實跟張巒父子倆說了,說的時候還發出感慨,大概意思是太后老糊塗了,沒事光給他找麻煩,怕影響來日慶典,誤了吉時和祥瑞。
“來瞻,你難得推測出明日有祥瑞,這可是陛下非常重視的吉兆,你說要是誤了事,那豈不是……因爲一場夢而亂大局?”
李孜省想把事往張巒身上推。
張巒瞥了兒子一眼,見張延齡默默點了點頭,當即道:“僅以此夢而言,您看會不會是這樣……先前在下託人給太子進言,說是萬和寺修繕工程有以次充好的情況,有人用山東和北直隸各地舊宅拆卸下來的木石料,冒充好料,用在重修萬和寺上……”
“竟有這種事?”
李孜省瞪大眼。
他立即想到了什麼。
張巒嘆了口氣道:“這事並未查證清楚,但大致情形如此,承攬木石料生意的還是彭閣老之子彭勉敷,他與在下勉強算是國子監的同窗。”
“咳咳。”
李孜省聽了直咳嗽,嘆道,“難怪啊難怪,太后口中金佛倒了,摔地破裂後變成了泥土塊,原來想說‘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一切都是因爲來瞻你跟太子進言所致。嗨,早跟我說,我用得着在太后面前犯糊塗嗎?”
張巒抱屈道:“李尚書,先前我可是跟你提過的……你當時還表態,說這宮裡採辦之事不能全落到一人身上,還說回頭便會安排,但那會兒你恰好沒閒暇……莫非您忘了?”
“我……”
李孜省猛然想起,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不過隨即皺眉:“來瞻,當時你說得不是那麼詳盡,我哪裡知道你說的就是萬和寺重修之事?”
張巒道:“這不那時也沒實地勘察麼?後來在下親自去了一趟萬和寺,派人把彭勉敷運到京城的木頭給詳細檢查了一遍,這才確證有這麼回事,但最近……我們又無法見面,由此便耽擱了。”
“什麼?”
李孜省臉色疑惑,看了龐頃一眼,意思是爲啥我們見不了面?
龐頃笑道:“道爺,這恐怕真怪不了張先生……您想啊,最近因您二位假意相互參劾之事,已多日未曾往來,他不好隨便去咱府上拜訪。”
李孜省嘆道:“找人通知一聲也好啊。”
張巒驚訝地問道:“李尚書,這事背後牽扯到的是御馬監太監樑芳樑公公,您確定要摻和其中?”
“這……”
李孜省隨即明白張巒這話是什麼個意思。
無論他李孜省現在是否想把樑芳扳倒,至少不能親自去參劾樑芳,畢竟樑芳對他有提攜之恩,明面上得由別人去參劾。
只是這次參劾樑芳的人,從張巒變成了太子,且太子走的路不太尋常,竟是直接去找了周太后。
“道爺您不必煩擾,太后給您指了一條明路,您在張先生這裡也尋到了答案,這不就代表,這件事已水到渠成了麼?”
龐頃笑着分析。
“怎麼個水到渠成法?”
李孜省問道。
龐頃道:“或者說,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只差太后娘娘把這件事告知陛下。到時陛下請您去解夢,那一切不就……水到渠成了?”
“咳咳。”
李孜省又猛烈咳嗽起來。
張巒關心地問道:“李尚書,您最近可是染恙在身?”
“是有點兒……”李孜省苦着臉道,“忙裡忙外的,爲了太后上徽號之事,我真是廢寢忘食,日夜不輟啊……”
龐頃聽到這兒,已經在旁邊翻起了白眼。
就你?
真能裝啊!
昨晚你還睡在別院脂粉陣中呢。
李孜省又嘆:“不過經來瞻你這一點撥,我算是什麼都明白了。有人在重修萬和寺之事上以次充好,藉機斂財,而太后將在初八的浴佛節前去萬和寺進香,太子以仁孝前去跟太后言明內情,然後太后想找陛下提這件事,就先一步找到我……”
張巒點頭:“大致便是如此吧。”
李孜省道:“那費這麼大勁兒,非我把拉進去,讓我入局……這又是幾個意思?”
龐頃道:“道爺,這您還不明白麼?太后娘娘不想被人說她老人家干涉朝事,甚至連個罵名都不想往自己身上背,所以才這般兜兜轉轉。”
“大費周章繞圈子,然後就把我給兜進去了?”
李孜省臉色多少有些不滿。
龐頃笑道:“太后想讓陛下把這件事辦了,又怕陛下不理解她所謂的夢是啥意思,就提前找道爺您去給她解夢,做個鋪墊……這不正好體現出太后娘娘對您的信任?”
“我算是看出來了,這人越老啊,心眼兒就越多,鬼精鬼精的……”
李孜省搖頭道。
“道爺慎言。”龐頃提醒。
“怕啥?”
李孜省啐了一口,道:“都是自己人,一吐爲快怎麼了?我這是被人利用了,還要裝作啥都不知,乖乖裝孫子!真是……來瞻啊,下次咱保持溝通,你有事可以先告訴我。”
張巒此時也放下心來,大概覺得不用兒子在旁提醒,自己也能輕鬆應付了。
張巒笑道:“這是自然。不過由此看來,李尚書您在這件事上既幫了太后,又幫了太子,還爲陛下分憂解難,可謂是……一舉多得。”
“哼哼,但我會得罪樑芳。”
李孜省懊惱道,“此人手段可多呢,沒事誰會招惹這麼個勁敵?來瞻,你千萬要小心,要是樑芳知道你如此針對他,每每要置他於死地,我怕他對你出手不再留情。尤其這件事,很可能會讓他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若狗急跳牆該如何?要知道對一隻瘋狗而言,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張巒大驚失色:“那該怎麼辦?”
李孜省嘆道:“平時出門多帶點兒人,走路的時候別走小路,到底光天化日之下他不能把你怎麼樣。但要是你自己立於危牆下,那就怨不得別人了……炳坤啊,調幾個人過去,暗地裡幫忙盯着,看是否有人對張先生不利。”
張巒道:“李尚書您這是取笑我。”
“沒沒沒,來瞻你千萬別誤會,我這是關心你。再說了,明日我還等着你預測的祥瑞去向陛下邀寵呢,且樑芳失勢,對我來說也是件好事。但就是……唉!”
李孜省此時有口難言。
明擺着的事情,太子的地位更加穩固了,而先前張巒又給他隱約透露過皇帝病情會愈發加重,樑芳一倒,等於是他再也沒了選擇。
就算不想跟着太子幹,也得跟着一起幹了。
徒嘆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