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端敬殿內殿。
夜幕降臨,殿內各個位置的燭臺均已點亮,給幽暗的空間帶去光明。
蔣琮立在覃吉身後,臉上滿是恭敬之色。
二人面前坐着太子朱祐樘和太子妃張玗。
朱祐樘手裡是蔣琮剛帶進宮來的一封信,這會兒他正認真看着。
本來覃吉和蔣琮以爲朱祐樘看過後會吩咐他們做事,誰知朱祐樘放下書信後只是擺了擺手,交待道:“你們先回去歇息吧,有事明日再說。”
“是。”
覃吉帶着蔣琮退出了端敬殿內殿。
等人走遠,腳步聲不再可聞,張玗才問道:“什麼事啊?”
朱祐樘隨手將信遞給了張玗,張玗接過後馬上端詳手上的信,才瞥了一眼她便驚喜地道:“嘿,這是家父的筆跡。”
“嗯。”
朱祐樘立即出言介紹他了解到的情況,“岳父跟我說,四月初八皇祖母要去萬和寺上香,因爲前幾年去的時候,皇祖母認爲那裡有些破敗不堪,對神佛有些不敬,所以父皇特地撥款讓人提前做了修繕。”
張玗馬上從朱佑樘的隻言片語中找到了華點,問道:“莫非是有人打萬和寺重修的主意?”
“是!”
朱祐樘點頭道:“雖然令尊沒跟我提具體是誰這般膽大妄爲,但他字裡行間隱約把矛頭指向了樑芳,認爲是樑芳在背後搞鬼。藉着重修萬和寺,那廝從中謀取私利,上下其手,甚至不顧皇祖母潛心修佛,以次充好,褻瀆神靈。”
“哦。”
張玗很聰明,知道這個時候不該多添加自己的見解,正如手上這封信一樣,看樣子自己的老父親也只是在陳述客觀事實,並沒有摻雜多少個人觀點。
朱祐樘顯得很氣憤:“信上說,當初皇祖母之所以要重修萬和寺,乃爲功德圓滿,但偏偏有人利慾薰心,用一些舊城牆、廟宇、民宅等拆下來的舊磚石和木料進行修建,或還不如本身的質量好,這要是神佛真有靈,豈不是壞了皇祖母的一片虔誠之心?”
張玗附和道:“這些人實在太放肆了,那該怎麼辦呢?”
“我……我也不知道。”
朱祐樘猶豫了。
他的性格向來與世無爭,從來就沒有爭強好勝之心。
不是他沒能力,而是他不去想,從未動過這方面的心思。
張玗試探地問道:“可你仁孝之心衆所皆知啊,遇到這種事豈能不揭發出來?至少也要勸阻皇祖母,讓她老人家不要去那座褻瀆神靈的寺廟了吧?或者讓父皇派人徹查,看看到底是怎生回事?”
“可……”
朱祐樘一副怕事的模樣,怯弱地道:“這麼做的話,樑芳那幫人會不會……藉機打擊報復啊?”
張玗一聽就火大,霍然站起,喝道:“你怕他們作甚?你可是太子啊!他們不過是一羣家奴罷了!如今奴大欺主,乾的又不是人事,你作爲少主人,難道不該給他們點兒顏色瞧瞧嗎?”
張大姐可不是那種吃虧的主。
我嫁到東宮來,跟弟弟提出的先決條件便是,丈夫不能有妾侍……如今連太子我都能輕鬆拿捏,還怕你們這些小卡拉米?
“玗兒,息怒,息怒啊!咱坐下來好好說話。”朱祐樘看到妻子如此強勢的一面,不知爲何,竟沒來由一陣崇拜。
自己幾時才能跟妻子這般,有拍案而起的決心和魄力?
張玗鄭重其事地道:“我爹都來信了,說明他也心有不忿,想那樑芳,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以一個家奴的身份,摻和進皇室事務,甚至一再慫恿陛下要把你的太子之位給替換了,這種人,不弄死他,實在不解氣。”
朱祐樘低下頭道:“先前的事,父皇已懲罰過他了,聽老伴說,最近陛下都不允許他入宮。”
“趁他病,要他命。”
張玗決絕地道,“牆倒衆人推,他現在明明已經失勢,還敢這麼明目張膽竊占皇室財產,反了天了他!你這就去跟父皇把這件事提出來!”
“我……”
朱祐樘顯然有點怕事。
張玗拉着丈夫的手臂,用小女兒家的神態鼓勵道:“太子,你看家父都不怕事,先前連續參劾了樑芳和李孜省,他爲的是誰?他入朝沒幾天,都在盡心盡力爲朝廷做事,更是在幫你做事,你爲什麼不能體諒他呢?”
朱祐樘道:“你父親的作爲,我深感佩服,也問過幾位先生要是遇到這種事會怎麼辦,他們雖未明說,但我也能看出來,他們都怕惹禍上身,只會明哲保身,根本就不敢上疏。而令尊則是……勇往直前,無所畏懼。”
“那不就是了?家父已經把情況跟你反映了,你明明知道樑芳他們的齷蹉事卻不提出來的話,對皇祖母而言是爲不孝,對陛下而言是爲不忠,爲何不奮起一擊,成全忠孝之名呢?”張玗說話一點兒都不客氣,一針見血地道。
“我怕見到父皇……”
朱祐樘把自己心底最恐懼的事說了出來。
每次見到老父親,他都緊張得要命。
像他這樣生人勿近的社恐性格,乃他那皇帝父親一手造成,要讓他向打從心底畏懼的嚴父坦陳,到時估計他戰戰兢兢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啊你……”
張玗多少有點怒其不爭,不過當她看完信的下半部分,微微蹙了蹙眉。
因爲信的後半段,似猜到太子會有如此反應,竟直接給出了“解決方案”,但由於遣詞造句比較隱晦,所以朱佑樘並沒有領悟到其中精髓。
“嗯?”
張玗喉頭髮出驚奇的一聲。
“玗兒,怎麼了?”
朱祐樘關切地問道。
“我看了這信,不知爲何,總覺得不像是家父所寫,這……”
張玗沒說完,因爲她發現,這信雖是老父親的筆跡,但行文風格,分明是自家二弟的手筆啊。
自己那老實巴交的爹,突然有勇氣就算了,哪裡來這麼多智謀以及花花腸子?
朱祐樘趕緊把信又拿了回去,仔細把後半段看完,細細品味後也不由皺起了眉頭:“令尊說,皇祖母馬上要上徽號,必定期待神佛庇佑……若是被皇祖母知曉,那些奴婢的所作所爲已影響到其修行,皇祖母必不能容忍……這話是什麼意思?”
張玗笑着道:“太子啊,這不是說得很明顯了嗎?你不用去找父皇,直接找皇祖母說明情況就可。”
“咳!是這層意思嗎?”
朱祐樘突然發現,自己腦子不夠用了。
張玗臉上掛着得意之色,巧笑嫣然,“大概家父也想到了,你不想去父皇跟前捅破這事兒,就給你想好了退路,只要你以忠孝之名,把這件事告訴皇祖母,皇祖母自會替你收拾樑芳。”
“哦,原來是這樣啊。”
朱祐樘眼前一亮,整個世界似也因此豁然開朗。
張玗笑着問道:“這樣你就不怕了吧?”
“不怕。”
朱祐樘拍着胸脯道,“皇祖母對我很好,在她面前,我是敢說話且敢說真話的。再說這件事,他們分明是想破壞皇祖母的佛法修爲,皇祖母對佛事那麼虔誠,要是我知道而不提出來,心裡怎麼都過意不去。”
張玗微笑道:“這纔是我的好相公。”
一番言辭就把朱祐樘的困局給解了,還讓他感受到身爲人夫的自豪感,一時不由飄飄然。
張玗問道:“那你幾時去跟皇祖母說呢?”
“明天一早。”
朱祐樘毫不猶豫,“這種事宜早不宜遲。”
“不對。”
張玗立即糾正,“你看家父寫了,這修建工作大概會在浴佛節前全部完成,但因爲油漆晾乾需要些時日,樑芳等人應該會提前到初三前就上報朝廷,畢竟那天皇祖母上徽號,在這之後再竣工會顯得辦事不力。”
“那又怎樣?”
朱祐樘儼然已把妻子當成了自己的智囊。
現在的朱祐樘很清楚,這種事要是去問覃吉或是蔣琮,無論他們有再好的謀劃,也不會跟妻子一樣處處爲他着想。
因爲那羣人都很膽小怕事。
要不然這些年東宮也不會在皇城中毫無存在感了。
張玗道:“那就等他們上報完工後再報。這幾天你不用特地跑去跟皇祖母請安,等時機一到,你就去跟皇祖母說明情況。皇祖母若知道有人想壞她道行,以她老人家眼裡揉不得沙子的性格,肯定會收拾他們。”
“嗯嗯嗯。”
朱祐樘連續點頭。
夫妻二人在這件事上,已然達成一致。
“玗兒,有你真好。”
朱祐樘放下信後,緊緊地握着妻子的纖手,由衷說道。
張玗笑道:“我也覺得有太子在身邊,很好呢。以前在家裡,都是守着父母和弟弟、妹妹,哪裡有這種機會跟人鬥呢?現在我需要費盡心思,把咱的敵人都給打退,我要跟太子一道去跟惡人做鬥爭。”
以前生活多單調?
入宮之後,以張玗的性格,馬上進入到宮鬥模式。
能把她的野心給激發出來,她自然感覺生活無比充實……連人生都有了方向。
……
……
就在朱祐樘小夫妻倆籌劃妥當,準備按照張巒提醒,擇期去找周太后告狀時,宮外張家人也在做一番動作,這次出馬的仍舊是張家父子。
“爹,前面就是了。”
張延齡小聲徵詢父親的意見,“御用監太監陳貴的宅邸,是你上,還是我上?”
張巒瞥了兒子一眼,面帶不解之色:“吾兒,你沒事都在瞎琢磨啥?先前是覃吉的宅子,現在又輪到陳貴……是不是你已把京師有私宅的太監門楣都給摸清楚了?不知道的,還以爲你這是打算投奔他們當乾兒子,甚至打算直接進宮當內官呢。”
張延齡皺眉不已:“爹,咱能不能正經點兒?有這麼跟兒子說話的嗎?您老人家想絕後啊?”
張巒一撇嘴:“家裡不是還有你大哥麼?難道他不會生兒子?唉,算了,不與你瞎扯,還是你去吧,爲父貿然登門不合適,不過爲父會帶人在門口盯着,若半個時辰你還現身,爲父就帶人衝進去,把你救出來。”
“哈哈,爹,您可真逗!您沒發覺,這次咱來拜訪他人,已是鳥槍換炮嗎?”
張延齡笑着問道。
“啥比喻?”
張巒道了一句,然後回頭看着帶過來的黑壓壓一羣人。
瞬間覺得,自己現在也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了,畢竟上次去見覃吉時,就父子二人,也沒帶什麼禮物,更別說是有什麼排場。
但這次出來,已經是前呼後擁,儼然是當朝權貴的做派。
前後不過才一個多月時間。
“那我去了。”
張延齡道,“爹您就等好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