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一個時辰過去。
舞臺上的戲目已近尾聲。
朱見深沉溺看戲中,不可自拔,李孜省則藉口出恭,暫時離席。
等一炷香過去,李孜省回來時朱見深已不在,他好奇地四下張望一番,沒見到朱見深的蹤跡,卻見覃昌朝自己走來。
“李仙師,您真乃神人也。”
覃昌帶着一臉恭維之色,笑道,“陛下已回寢宮去了,人也帶走了。”
“哦!?”
李孜省顯得很好奇,“兩齣戲都結束了?”
覃昌搖頭道:“只看了一場,確實精彩紛呈,連咱家都好奇,下一齣戲到底是什麼?”
李孜省看了看手上的節目單,這才道:“叫《女駙馬》……也是出民間戲,講的是知府之女爲救夫離家出走,到京城後女扮男裝應科舉,高中狀元被公主招爲駙馬,後又被皇帝收爲義女,終於如願以償成就美滿姻緣的故事。”
覃昌道:“光聽起來就很過癮……難怪陛下今天這麼高興,要知道宮裡每年都會有新宮女送進宮來,姿色上佳的不在少數,但陛下從來正眼都不瞧一下,卻是您這邊,一點小小的花頭就讓陛下流連忘返。”
“覃公公言笑了。”
李孜省拱手道,“若是沒什麼事,我就先出宮去了。”
“別急啊,陛下沒發話說您可以出宮……要不,隨便找個地方對付一宿如何?”覃昌問道。
“這……也可。”
李孜省雖然覺得今天獻禮的效果不錯,但朱見深那邊卻沒有對他給予什麼實質的獎賞,最多嘴上誇獎幾句,就覺得這禮送的沒什麼回報,住一晚明早起來看看有沒有意外之喜也可。
覃昌突然問道:“李仙師,您怎突然就對戶部事務感興趣了呢?還提到邊儲事宜,這似乎不該是您過問的問題。”
“唉!”
李孜省嘆道,“朝廷缺錢,這事兒誰都知道?爲陛下着想並願爲陛下分憂者,誰不發愁?我也只是聽說後想跟陛下提兩句而已。”
“是嗎?”
覃昌嘴角扯了扯,心說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把爭權逐利說得這麼清新脫俗。
“覃公公,以後內府用銀等事,或還要多仰仗您呢。”
李孜省突然笑着說道。
“你說什麼?”
覃昌微微皺眉。
顯然李孜省的話他沒聽懂。
就在此時,韋泰急匆匆過來:“覃公公,陛下傳召您前去伴駕。”
“陛下……”
覃昌本想問,陛下不是已經回寢宮休息了嗎?怎還要傳召我?
“覃公公,您先請,我這邊坐下來喝幾口茶……嘿,先前陛下在,貧道茶點都沒敢怎麼碰,這會兒腹中正飢餓,就不打擾兩位了。”
李孜省好似個沒事人一樣,走回先前自己的席位,坐下後慢慢吃起了東西。
……
……
覃昌跟韋泰往皇帝離開的方向走。
“到底怎麼回事?”覃昌問道。
“我也不知道。”
韋泰道,“陛下傳召,誰能隨便過問?您面聖後不就什麼都清楚了嗎?”
覃昌面色謹慎,不由想起先前李孜省突然冒出來的話,大有一種麻煩即將臨門的感覺。
走了不多遠,就到了東六宮大門前。
今晚皇帝並沒有回幹清宮,而是準備在東六宮這邊過夜,此時朱見深還沒進去,就站在宮門口,而先前被皇帝帶過來的幾名女戲子均已不在,似已被內侍帶去準備了。
皇帝要臨幸宮外的女子,不能隨隨便便找個地兒就胡天黑地,前期的準備工作必不可少。
覃昌猜想,或正因爲如此,皇帝纔有閒暇見他。
“陛下。”
覃昌急忙走了過去,看着正立在那兒好似欣賞風景的朱見深。
朱見深回過頭來,吩咐道:“覃昌,有幾萬兩銀子,你去接收一下。”
“什麼!?”
覃昌一臉茫然。
傳召我來,只是爲了讓我去接收銀子?
還是幾萬兩銀子的大數目?
哪兒來的?
接收後又放在哪兒?
“具體的朕不想多說,問過李卿後你就知道了。”朱見深道,“儘早辦,等辦好後再來跟朕回稟,切不可爲外人知曉。”
“是。”
覃昌心中詫異。
卻見朱見深只是甩下幾句話後,便帶着一大羣宦官和宮女往東六宮裡走了進去,覃昌佇立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
……
“覃公公,陛下說什麼了?”
韋泰過來時,就見到覃昌呆立在那兒,像是在思考什麼問題。
覃昌回過頭,見韋泰正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自己,便開始介紹當下的情況:“陛下讓咱家去跟李孜省接洽,說是要從他手裡接收幾萬兩銀子。李孜省先前還跟咱家隨口提了一嘴,說以後銀子上的事要仰仗咱家,看來這是有何事乃咱家所不知的。”
韋泰湊上前,小聲道:“東廠剛查到,這次張巒參劾傳奉官的事結束後,那些空閒出來的官位又開始對外發售,聽說有不少人去李孜省那兒活動,他收了不少銀子……會不會跟這件事有關?”
“休要胡言亂語。”
覃昌厲聲喝斥,“你可知曉自己在說什麼?”
韋泰無奈道:“不然怎麼解釋,陛下明知有這回事,卻不懲戒李孜省,還把納新的差事又交給他?如今朝廷賣官鬻爵之事,都快是半公開的秘密了,這要是還說沒什麼關係,誰信啊?”
“呼……”
覃昌先是一怔,隨即釋然,因爲韋泰這個說法一出來,好像很多事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
韋泰繼續道:“以前懷恩在的時候,聽說他經常私底下勸諫陛下,事前還特地將咱們屏退,咱都不知是何事,還怪懷恩小題大做。現在看來,這種事其實一早就存在。
“你想啊,這些年李孜省被那麼多人蔘劾,他的事陛下其實門清,但就是能做到屹立不倒,這不正好說明,他給陛下辦的事,乃他人所不能做到的麼?”
覃昌震驚地問道:“你是說,李孜省靠陛下的信任,明面上做一些賣官鬻爵之事,卻將銀子調到內府來了?”
“嗯。”
韋泰篤定地道,“且以我猜想,先前接收銀子的人正是樑芳,畢竟負責花錢的也是他。”
“有可能。”
覃昌嘆道,“萬娘娘在的時候,誰的權勢比得過樑芳?他花錢一向大手大腳,我們本以爲他花的都是內府之前的存銀,現在看來,宮裡哪兒有那麼多銀子供他糟踐?”
“可不是麼?多半是李孜省通過斂財手段得來的,再經樑芳之手花出去……但現在樑芳失勢,陛下就把此差事交到您手上。”韋泰道。
覃昌叱道:“你以爲這是什麼好事嗎?會遺臭萬年的……這樣,接收銀子的事,你去辦吧,咱家可不想髒了手!”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既然你都知道這是會壞清名的壞差事,爲啥要推給我呢?韋泰腹誹之餘,無奈地道:“這種留下千古罵名之事,任誰都會逃避的,不是我不想幫您,實在是……咱可以找別人啊。”
“找誰?難道找回樑芳?”
覃昌神色不善。
你都跟我分析這麼多,連前因後果猜得都八九不離十了,我讓你辦事,你還繼續這麼推三阻四,看來你這個首席秉筆太監是不想當了。
韋泰道:“咱交給下面的人辦,有些人他可不在意名聲。比如說……”
“克恭?”
覃昌聽此暗示後,馬上就知道說的是誰。
蕭敬。
因爲蕭敬是已倒臺的提督東廠太監尚銘的人,尚銘失勢被驅除出宮,導致他那一系的人都受到牽累,如今的蕭敬在宮裡就受盡排擠,雖然誰都知道他能力突出,也是最有資格補司禮監秉筆太監之人,但就是遲遲補不上去。
甚至蕭敬已經不止一次提請,想要調離京師,去到別處當供奉太監,顯然他自己也知道在京師幾乎都快混不下去了。
韋泰點頭:“克恭能力不錯,之前咱們都想留下他,卻沒什麼好藉口。正好這種事印公和我誰都不想幹,就交給他吧,這樣就算以後東窗事發,陛下要找人出來背黑鍋,也不會落到咱們頭上。”
“嗯。”
覃昌微笑着點了點頭,突然覺得,韋泰也不是那麼令人厭惡了。
“那你去說吧。”
覃昌叮囑道,“先不要對他透露太多,讓他聽命行事就可,待把銀子收上來後,再告訴他是怎生回事。以後跟李孜省接洽的事,就交給他全權負責,咱們就算知曉前因後果,也裝作不知。”
……
……
蕭敬就這麼莫名其妙當了背鍋俠。
他自己還茫然無知,頭一天晚上臨時被韋泰叫過去,安排了差事,讓他去跟李孜省對接,第二天一早由他送李孜省出宮,打道回府,順帶談及接收銀子之事。
蕭敬也是個知情識趣之人,愣是對這筆銀子的來歷,一個字都不問。
宮門口。
李孜省笑道:“我怎麼都沒想到,竟是蕭公公你來跟我討要銀子,我還以爲覃公公會親自來呢。”
蕭敬以恭敬的姿態道:“覃公公忙於朝務,或沒多餘的時間,這種小事就讓咱這些小的來辦,也是合適的。”
“那……蕭公公知道這銀子是怎麼回事嗎?”
李孜省一心拉人下水。
我賣官得來的銀子,你們說收就收,怎麼連個跟我一起擔責的人都沒有?
真讓人寒心哪!
此時的李孜省也看出來了,覃昌一點兒擔當都沒有,心裡十分清楚,爲什麼現在覃昌佔着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子,卻遲遲得不到皇帝的完全信任——這種人太過在意自身羽毛乾淨與否了。
皇帝需要人隨時站出來幫他承擔責任,作爲奴婢的覃昌和韋泰就偏偏往後躲,你說你是主人會怎麼想?
蕭敬搖頭道:“在下不想多過問。”
“其實……還是該問一問的。”
李孜省幽幽嘆道,“不過既然蕭公公不想聽,那就等下次再說吧。”
蕭敬長長地鬆了口氣。
他可不是傻子,當知道要出來從李孜省手上接收銀子,就知道這全都是贓銀,至於具體怎麼來的他全不關心,只想完成差事早點兒回去交差。
二人繼續往馬車那邊走,李孜省突然駐足,側頭問道:“蕭公公,我對如今內府之事不太熟悉,你能告訴我,如今內府營造之事誰在管啊?”
“這……”
蕭敬皺眉不已,想了想才道,“在下也不太清楚,照理說應該是內官監負責打理。”
李孜省道:“可我爲何聽說,最近有關內府營造事務都被樑芳樑公公給包辦了?”
蕭敬笑道:“您或有不知,內府很多事其實都是御馬監在牽頭。”
李孜省微微頷首:“原來如此。這樣很不好,把權力集中於一人之手,很容易出問題。好,就這樣吧,咱先去把事辦了。”
……
……
京師,南郊。
張巒父子三人乘坐馬車出得城來,順着大道一路向南,好似踏春一般,慢慢悠悠,好不自在。
張家這個由四輛馬車組成的車隊,最後在一處山腳下停靠,父子三人下車後,在僕從的簇擁下往前邊山腰處正在修建的佛寺走去。
張鶴齡早就被山上的熱鬧所吸引,帶着常順和兩個家僕就往萬和寺後面燒香祈福的人羣跑去。
“年歲不大,別到處亂跑。要是被人當成市井潑皮,專門跑到山上來看大姑娘小媳婦就不好了。”
張巒提醒大兒子。
當天已是三月底,距離四月初八浴佛節已爲期不遠。
到佛寺燒香,到明朝中葉已是京師升斗小民必做的課目,哪怕很多人不信佛,在這一天都會搞一些跟佛家有關的祭拜活動。
張巒指着山上烏央烏央的人羣,不屑一顧:“瞧瞧,這些都是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的人。看看爲父,爲人虔誠,從來不做那不敬鬼神之事,所以纔會這般泰然自若,不緊不慢。”
張延齡笑道:“爹,不是因爲娘信佛您纔跟着信的嗎?您還總在娘面前說什麼信佛不好,跟我和大哥說什麼子不語怪力亂神,怎麼今天在佛前還撒起謊來了?”
“你小子……除了拆臺還會幹嘛?”
張巒白了小兒子一眼,不再與之爭論,避免白白受氣。
隨後張巒看了看四周環境,嘆道:“這京城之地,就跟別處不一樣,隨便一個佛寺香火就這麼旺盛。嘖嘖,看看人家這香火……一年進項不少啊,佛寺都這麼大了還在修,要我是這寺廟的住持,肯定每年都給佛爺換金身。”
張延齡神神秘秘地問道:“爹,您知道這寺廟爲什麼香火這麼旺盛嗎?”
“爲啥?”
張巒好奇地打量兒子。
張延齡笑道:“因爲過去幾年,太后曾幾次來萬和寺上香,而今年太后要上徽號,很可能浴佛節當天也會親臨此地,而普通百姓當天是沒資格來燒香的,都想趕在前面沾沾貴氣。”
張巒詫異地道:“你小子,知道的還不少啊。”
張延齡指了指正在修造的佛寺,道:“那邊的建築就是內府撥銀子修的,內官監的人負責監工,工部也不時會派人來覈查。光是給這麼座寺廟稍微修繕一下,就花費兩萬兩銀子上下,可不便宜呢。”
“是嗎?”
張巒皺眉不已,問道,“聽說城裡修個大宅,一千兩以內就能搞定,修個佛寺,還只是幾棟附屬建築,也沒見多氣派,就要兩萬兩銀子?要麼怎麼說還是皇帝有錢呢……”
張延齡笑道:“爹,其中門道您根本就不懂,這朝廷撥了兩萬兩銀子,負責修佛寺的人還從民間募集銀子,具體多少我不知道,但聽說響應的人可不在少數,而且上了一定數額後還可以被寫在佛牒上,掛在萬和寺後堂金身旁。”
“竟有這種好事?捐多少銀子能掛名?”
張巒一聽,這他孃的真是花小錢辦大事,尤其張家也信佛,本來最近他跟妻子關係就不太融洽,這要是捐點兒銀子,就能把一家人的名字寫上去,回去跟妻子一說,那金氏還不得樂瘋了?
張延齡道:“爹,您先彆着急,這銀子捐上去,大概率也被人中飽私囊,根本就不會用在修佛寺上……這麼說吧,其實這佛寺修繕一下,四千兩銀子都用不了。”
“啥?”
張巒聽到這兒,徹底迷茫了。
“爹,先不說別的,咱先進去看看,把燒香之事完成,回去後纔好對娘有個交待。等回去後,我再跟您詳細說明情況。”
張延齡好似故意賣關子,拉着老父親進萬和寺實地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