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昌隨後就得朱見深吩咐,又去東宮催稿了。
而朱祐樘那邊手頭的稿子告急,只得趕緊差遣覃吉再出宮一趟,跑到張家去找張家父子討要《儒林外史》的下文。
等覃吉急匆匆趕到時,張府的大門還沒打開,他四下環顧,隱約覺得有人跟蹤自己,但也只能硬着頭皮上前去敲門。
當張府下人知道他的來意後,趕緊將其請到自家正堂,此時張巒才拖着宿醉的疲憊身軀,匆匆忙忙出來見客。
“覃公公,您這是……”
張巒以爲自己夠折騰的了,但見到覃吉那佈滿血絲的雙目,深陷的眼窩和眼下一大片黑眼圈,蒼白的滿是橫折的老臉,這一副憔悴不堪的樣子算是讓張岱見識到什麼才叫真正的疲累。
覃吉擺擺手,似乎是不堪回首:“別說了,昨日到現在,老朽連個閤眼的機會都沒有。太子也是如此。陛下那邊催書稿催得緊,這不……眼看沒剩下多少存稿了,司禮監又派人到東宮催促,太子只能讓老朽再來一趟……”
“看完啦?”
張巒一臉疑惑之色,隨即意識到什麼,再問,“誰看的……?”
覃吉苦笑道:“太子看過了,隨後進獻給陛下,陛下那邊也看過了。”
“我……”
張巒不由咋舌。
還能這麼搞麼?
明明只是我女兒想要找點打發無聊時光的閒書,順帶給太子捎一本我都覺得很不合適了,怎麼現在連皇帝都驚動了?
都說世人要跟皇家扯上關係千難萬難,半年前我也是這麼想的,怎麼到現在,我跟皇家聯繫竟如此緊密?甚至一點東西隨便就送到皇帝那兒去了?
“爹,覃公公是來討稿子的吧?”
張延齡的聲音傳來。
覃吉眼前一亮。
看到張巒瞅過來的目光,覃吉感慨道:“不知爲何,此時聽到令郎的聲音,真叫一個親切悅耳。”
張巒翻了個白眼,心說你覃公公也很勢利眼啊,見我的時候可沒如此恭維,見我兒子就誇他聲音好聽?
張延齡是個知情識趣的好孩子。
老早就算到覃吉會來,也一早就把覃吉想要的東西給準備好了,只是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他給的稿子並沒有顯得很凌亂,反而字跡異常工整,還特意加上了標點符號。
“二公子,這是……”
覃吉仔細審視了一下。
不知道內情的,還以爲兩份稿子出自不同人之手。
張延齡笑道:“最初的稿子,非需要太子親手書寫不可,只有如此才能體現出太子的仁孝之心,但後續陛下想看,豈能每次都讓太子親自去謄錄?心意盡到就行……不必時時刻刻都費盡心血,身體可遭不住。”
“噗……”
覃吉差點兒一口老血噴出來。
這話,像是個十歲冒頭的孩子所說?
張巒還以爲覃吉沒聽懂,在旁註解了一下:“吾兒的意思是說,以後陛下再想看,直接拿吾兒的稿子去交差就行,這樣太子也可以省心省事了。”
覃吉苦笑,心說你這當爹的總結能力還真強。
我用得着你來解說?
覃吉把書稿接到手裡,頓時覺得無比珍貴,甚至超出了他能承受的極限……
張巒問道:“覃公公,是否因爲熬夜上火,內息不調?來來來,坐下來我給你把把脈。兒啊,讓你娘整點好吃的,讓覃公公吃過東西再走。”
“不,我沒事,也不餓。”
覃吉道,“出來前,老朽剛好用過早膳。”
“那你還……”
張巒心說,好不容易遇到個我兒子形容過的有着“低血糖”症狀的患者,結果你告訴我你不是?
覃吉一臉激動之色,誇讚道:“老朽沒想到,小公子……二位竟準備得如此周全,完全顧念了太子的立場和處境,也兼顧到了太子的課業。您二位真是……老朽才疏學淺,無法形容。”
張延齡笑着問道:“覃公公進門的時候,有沒有覺得有人暗中盯着?”
“似乎……有人……跟着……”
覃吉實在不知該怎麼說,只好面帶歉意道,“是否因爲老朽多番來訪,讓賊人心生懷疑?”
張延齡笑道:“無妨,無妨……不遭人妒是庸才,家父一直這麼教導我們的,也一直身體力行,勇於任事。”
“是嗎?”
覃吉不由望向張巒,好似在說,你胸襟挺廣啊。
張巒挺直腰桿道:“畢竟在下尚未在朝,也不能說誰妒忌吧,就是認認真真做點實事,不想很快就被人盯上了……”
張延齡見老父親口無遮攔地吹起了牛逼,急忙接茬:“太子此番盡到了心意,陛下應該對太子消除成見了。若是再有人拱火的話,或許就會……適得其反。”
覃吉不解地問道:“何爲拱火?”
張延齡道:“此乃家鄉方言,意指挑撥離間,促使特定的人發火或者火氣更大,用在太子和陛下身上,就是有人伺機生事,通過彈劾太子來取悅陛下,居心不良。”
聽到這話,張巒白了兒子一眼,好在在說,咱河間府哪來“拱火”這種俏皮話?
見覃吉若有所思,張延齡再道:“覃公公還是早些回宮去吧,等書稿交上去今天可以好好休整一番。我這邊最近也忙得很,就怕寫作的速度跟不上陛下看的速度……實在不行的話,就讓太子將《西遊記》也拿給陛下觀覽,或可頂一段時間,我這邊也有部分存稿可交差。”
“明白,明白。”
覃吉一臉恭敬之色,道,“那老朽就先回去了。您父子倆真是好人,既幫太子贏得陛下之心,又體諒太子及我等的辛苦……若兩位都不能成就大事,誰能成?”
張府門前,目送覃吉遠去的背影,張巒還是有些不理解,瞧瞧兒子,小聲問道:“先前他那番話是何意?”
張延齡道:“他是說,終於不用再替太子抄書,回去後就可以睡大覺,就此解脫了!”
“哦。”
張巒這才明白過來。
原來張延齡此舉,算是間接幫了覃吉,所以覃吉纔會這麼激動。
“哼,你們倒是輕省了,只苦了我兒子一個唄?”
……
……
覃吉來張府的消息,很快就傳到樑芳耳中。
樑芳正爲先前被覃吉算計之事而惱火,這次他差點兒就下令把人給攔住帶回去……但他終歸還是忍住了。
“樑公公,姓覃的這次回宮又帶了一本書,似專門爲太子準備的閒書。你說他是不是瘋了?明知太子看閒書會耽誤課業,爲何要一而再如此做?聽鄧常恩派人來報,這幾天太子連課都不專心上了,衆東宮講官都心有不滿。”
韋興在旁趁機搬弄是非。
樑芳也有些理不清頭緒,想了想問道:“這幾日,陛下那邊可有動靜?”
韋興無奈地回道:“自從上次的事情後,現在咱連靠近幹清宮大門都難。陛下應該還不知道太子的事。”
“找人上奏揭發太子不專心課業的奏疏,怎麼還沒送到御前?還有找人提出讓太子文華殿視朝之事,也沒下文嗎?”
樑芳有些着急。
難得現在有機會,大概就是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
太子懈怠功課,已然露出了破綻,他必須要趁機把握住。
韋興皺眉道:“全都呈上去了,但都沒有回信。您也知曉,奏疏是先送到銀臺司,銀臺司如今是李孜省在把持,內閣那兩位又不做事,司禮監看到這種奏疏……未必會上報,難啊!”
……
……
這天上午,朱祐樘在文華殿讀書時,一如前兩天那般悶頭抄書。
到中午時,覃吉帶着好寶貝回來,等把書交給朱祐樘,並將張延齡的囑託大致相告,朱祐樘便好似終於放下心頭大石般,整個人都變得精神許多。
“不用我再謄了嗎?”
其實朱祐樘也很累。
不但累,更耽誤了課業,怠慢小嬌妻不說,還讓小嬌妻跟着自己一起熬夜。
整個東宮都爲了抄這點東西整得日夜不寧。
覃吉道:“張家二公子是這麼說的。”
“可我還是不放心。”
朱祐樘道,“隨我回去一趟,我問問太子妃。”
覃吉聽完不由皺眉,心說你還真是個妻管嚴。
但他還是緊隨在朱祐樘身後,一起回到端敬殿見到正坐在那兒抄書的張玗。
“玗兒,你沒休息一會兒嗎?昨夜你都沒睡好,加起來攏共也沒眯眼一個時辰吧?”
朱祐樘一臉心疼關愛之色。
“無妨的。”
張玗也是雙目通紅,柔聲道,“你還說我呢,太子昨夜不是也沒合過眼?等下你去睡個囫圇覺,等下午上課時間到了再叫你。接下來書稿交由我來抄,你的身體可不能累垮了!”
朱祐樘上前深情款款道:“這不,新的書稿又來了。”
“……”
張玗瞬間無語。
感情我嫁到宮裡,就是幫你們抄書的?
這可比我雲英未嫁小姑獨處時累多了,且我這都乾的什麼事?
朱祐樘道:“不過聽老伴說,你弟弟延齡囑咐,這次不用再勞煩我們謄抄,直接把書稿獻上去就行。以後父皇再有需要的話,我們可以直接從他那兒討要。”
張玗疑惑地問道:“不是要盡孝心嗎?”
覃吉湊上前低聲道:“是這樣的,二公子說,只要最初盡了心意就成。太子和太子妃的身子也很重要,可不能累着了。”
“呼……太好了。”
張玗聽到這兒,終於長長地舒了口氣,站起來張開雙臂,慵懶地伸了個懶腰,隨即捂住櫻桃小嘴,防止打呵欠。
覃吉趕緊把頭轉到一邊,裝作沒看到這不雅的一幕。
朱祐樘卻並未覺得張玗這麼做有何不妥,他道:“玗兒,今天下午你好好休息,今晚咱再挑燈夜讀。”
張玗道:“還有心思讀書呢?好好歇息纔是,太子啊……眼下咱可不止看書這一件事可做啊。”
“對對。”
朱祐樘這會兒才似乎想起什麼,連連點頭。
拿到話本前,夫妻倆那真是天天膩歪在一起,朱佑樘生怕哪一天怠慢了小嬌妻,而有了話本後,這幾天的生活狀態都不對勁了。
“等我好好休整一下,養精蓄銳。”
朱祐樘笑眯眯地道,“晚上……咱再說……”
覃吉又忍不住要捂耳朵,心說,這是我一介奴僕能聽到的內容?
你二位說話辦事可真不顧場合,我把頭調到一邊都還不行,這是非要讓我來個充耳不聞?這也太難爲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