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刺客?我,我沒有……”
詹珽下意識的做出否認,但身體卻很誠實的在抖動,神色更是慌亂無比,別說徐佑何濡,就是棲在古槐樹上的雀兒也看得出他言不由衷,心裡有鬼。
“萬棋,放了他!”
萬棋收回右手,臨走時冷冷的望了詹珽一眼。詹珽頓時如墜冰窟,他之前多次試圖教訓百畫,也被萬棋阻止過,但那時她僅僅點到即止,從來只守不攻,卻沒想到真的動起手來,竟然如此可怕!
“說刺客或許也不當,他們不想殺我,只想要我束手就擒……不過,很明顯,派他們來的人低估了萬棋的身手,結果鎩羽而歸!”
詹文君的眸子裡透着一絲淡淡的哀傷,道:“九弟,你真的如此恨我嗎?”
她此次前往富春縣,是爲了找吳郡朱氏求援,行蹤絕對保密,可沒料到從富春返回的路上遇到了截殺。等打退了刺客,知道必定是錢塘生變,所以拋開了大船,乘坐輕舟一路急行。到了家中,從宋神妃和千琴口中得知徐佑等人所言之事,她還猶自不信,連口水也沒喝,急忙前來至賓樓驗證,卻正好遇上了雙方衝突的一幕。
詹珽急劇的喘了幾口氣,雙手緊緊握着,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這些年的過往,臉上陰晴不定,到了最後,盯着詹文君,滿面猙獰!
一言不發,卻已經勝過千言萬語,那種深深刻在骨子裡的滔天恨意,簡直讓人爲之顫慄!
詹文君又是一聲輕嘆,道:“你走吧,即刻離開錢塘,這件事我不再追究了……”
詹珽突然仰天大笑,狀如瘋魔,道:“詹文君,你是不是還沒搞清楚狀況?你早已不是詹氏的人了,嫁到了郭家,就是死,也是郭家的鬼,入不了詹氏的祖墳,知道嗎?你什麼立場,什麼身份,什麼資格讓我離開錢塘?”
詹文君目光轉爲堅毅,道:“我這是爲了你好……”
“爲我好?笑話!”詹珽怒火衝頭,多年來壓抑在內心的情緒瞬間爆發出來,也忘了對詹文君的懼怕,道:“詹氏這幾年,沒有我,能有今天?早他姥姥的到街上要飯去了。可我得到什麼?啊!得到什麼?什麼都沒有!”
“整個詹氏的產業交給了你,每日過手的錢財不下百萬,錦衣玉食,妻妾成羣,地位,名望和權勢,你真的什麼都沒有嗎?”
“那是我應得的!”詹珽雙手一甩,躁怒的轉了幾個圈,猛的停身,指着詹文君叫道:“可你呢?你一個嫁出去的女郎,死了郎君,不在夫家好好守孝,竟然還有臉回詹氏指手畫腳!是,詹氏的人在你出嫁前都聽你的,當你是二家主,可你都出嫁了,爲什麼還要聽你的吩咐?有誰想過我?我算什麼東西?”
詹文君搖了搖頭,話語中透着憐憫,道:“不自外於人,自然沒人與你見外!九弟,你心思太重,想的太多,卻讓自己作繭自縛,越陷越深!”
“哈哈哈!九弟?說的好!可你別忘了,我比你的年歲大,誰是你的九弟?就因爲我是侍婢養大的,就該低你一頭?在你們眼中,我就是個外人,永遠是從雪地裡撿來的不知道姓甚名誰、出身何處的野種!”
”“原來,你連小時候的情誼都一直記恨着……”詹文君扭過頭,看着槐樹上的枯葉,想起了兒時的一幕幕。
詹珽那時很不合羣,沉默寡言,又長的瘦弱,容貌更不出衆,總被家族裡其他兄弟們欺負。詹文君雖然行四,但已經比詹珽高了一個頭,所以每次遇到這樣的事,總是會站出來保護他。記得那天也是深秋,同樣在一棵參天大樹下,將詹珽從別人的拳腳下拉出來,看着他鼻青臉腫的樣子,自己脫口而出說了句“你像是最小的弟弟,以後就叫你九弟,有我在,誰也不能欺負你了”。
從那以後,她開始叫他九弟,一直叫到了今天,可沒想到的是,連這樣溫情的記憶,他都無時無刻的不在抵抗着……
“好了,如果你堅持,那就繼續做你想做的事。九弟,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麼叫你了,有些時候,撥開眼前霧,才能見青天,不要被眼睛看到的東西迷惑,這個世上,值得你信任的,只有家族!”說完這番話,詹文君不再看詹珽一眼,雙手負於身後,挺拔的英姿渾不見一點平常世族女郎的柔態,道:“萬棋,送送詹郎君!”
詹珽以爲自己最恨詹文君的,就是她時不時掛在嘴邊的那聲“九弟”,彷彿永遠在嘲笑那個被人肆意羞辱和欺負的瘦弱孩童。可真當到了這一日,終於如願以償的撇開了這個噩夢,爲什麼心裡沒有一點開心的感覺,反倒有些茫然無措?
這世上,值得信任的,只有家族?
不,不!
沒有了詹氏,我可以另尋去處,天師道……對,天師道可比詹氏強大了不知多少倍,有了杜祭酒的扶持,我照樣是錢塘縣人人敬重的詹郎君!
詹珽暗暗爲自己尋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可在萬棋冷冷的目光中走出院子時,還是有一種失魂落魄的孤獨!
詹文君處理了家事,往前走了幾步,往徐佑等人身上略一打量,朗聲道:“哪位是徐郎君?”
徐佑拱手道:“在下義興徐佑!”
詹文君美目一掃,道:“人如其名,久仰!”她不等徐佑客套,徑自道:“今夜發生了這樣的事,想必徐郎君一行也沒心情繼續住在這至賓樓裡,不如隨文君同至舍下,暫且安身,如何?”
雖然當下風氣大開,部分人思潮開放,但這樣明擺着邀請幾個男子到寡居之所,還是有些驚世駭俗。不過徐佑兩世爲人,本來就沒有那麼多的規矩,笑道:“本想託鮑主薄說情,讓我等去顧明府處借宿一晚,不過夫人開了貴口,自然聽從吩咐!只是,我怕今次惹惱了無屈郎君,晚間會有點小麻煩……”
詹文君對徐佑的乾脆利落十分滿意,她生來最厭惡的就是唯唯諾諾、刻板固執、不知變通的男子,道:“無妨,若說起安全,舍下怕是比縣衙更安全幾分。不管什麼人,今夜都不會打擾徐郎君休息!”
徐佑心中一動,詹文君敢說這樣的話,表明她有絕對的信心應付天師道的高手,莫非除了剛纔動過手的萬棋,她的手下還有其他的高手不成?
不過想想她身後的那個郭勉,既是首屈一指的大富賈,又是江夏王的心腹,給自己的兒媳婦配幾名高手做護衛並不稀奇。
“那樣再好不過!”
一直站在旁邊的鮑熙見此事已了,道:“既然郎君尋到了住處,那我就告辭了,明府還等着我回話。”
“我送送主薄……”
“不必了,留步!”
何濡突然道:“我代七郎去吧!”
徐佑愕然,鮑熙這會卻不推辭,道:“也好,何郎君請!”
兩人並肩出了院子,一路無話,直走到至賓樓外的街道上,四處無人,何濡開口道:“丹崖,詹珽一事,多謝了!”
要是徐佑在此,肯定要大吃一驚,因爲從鮑熙出現開始,根本沒有說過自己的字,何濡又是怎麼知道的?
“我不知該稱呼你何郎君,還是以前我的那位良友吳非吳文長……”
何濡微微一笑,道:“名字無非是個稱呼,丹崖兄願意怎麼稱呼都好!”
鮑熙嘆了口氣,道:“你兩年前從江州刺史府不告而別,我就知道你非池中之物。只是怎麼也想不到,兩年後再見,你竟和徐微之搞在了一處!”
“我和七郎認識剛剛一日,只是一見如故,所以一同出入而已,丹崖兄不必在意。”
“何郎君!”
鮑熙神色平靜,還是叫了何郎君這個明顯生份的稱呼,道:“我知道你的手段,也知道你所謀甚大,心志堅定,不聽人言。所以今夜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幫你一次,還你當年指點之恩,日後你我再無瓜葛。”
何濡早料到這一層,畢竟鮑熙不是尋常人,心思通透,不能以虛言欺之,道:“也罷,以後都在錢塘,若是有得罪鮑主薄的地方,還請見諒。”
“我以言辭故意迫詹珽激怒,使他不顧縣府的壓力也要對徐微之動手,卻正中你們的甕中。只是如此一來,難免將顧允拉到了這個渾水裡,已經對不住顧府君的厚愛。”鮑熙冷冷道:“若是今後不牽連到顧允也就是了,任你攪風攪雨,可要是我發現你算計的人裡有顧允在,休怪我無情!”
何濡太瞭解鮑熙這個人,聽他此言,也不反駁,淡淡的道:“顧允要是再被你這樣呵護下去,不到刀光劍影裡歷練歷練,你纔是真的對不住顧東陽。”
顧允的父親是東陽太守,所以稱爲顧東陽,乃是世俗慣例。鮑熙默然良久,道:“你的刀太利,我怕他承受不住,所以還是各走一邊,莫要牽連的好!”
鮑熙掉頭離開,何濡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盡頭,纔回轉至賓樓。
我的刀確實太利,但徐佑卻可以坦然受之。顧允號稱顧氏的寶樹,被家族寄予厚望,但兩人之間,高下立判!
將來成就,自也一目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