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融合來的記憶不錯的話,袁青杞的父親袁階,現在官拜晉陵太守,加授左軍將軍,已經是正四品的顯官了。楚國上承魏制,但官階混亂,文武界限不嚴,爲了加重資歷和名聲,或者彰顯貴重清華,往往會“文武“雙授。比如袁階,晉陵太守是正五品文職,可加了左軍將軍這個武將銜,就有了四品名位,不過這左軍將軍只是虛銜,並沒有在軍隊的實權。
來人將一應車馬留在院外,隻身跨進院門,遠遠的看到徐佑,笑着拱了拱手,道:“見過郎君!”
徐佑認得此人,確實是袁府的管事馮桐,自幼賣身入袁氏爲奴,後跟着袁階做了書童,等後來袁階出仕,有了自己的府邸,便水漲船高升做了大管事。
不過往常這位袁府的管事見了徐佑可是執禮甚恭,不像今日這般隨意無禮,正所謂患難見人心,先有陳牧,後有馮桐,盡是如此勢利,可知人無權勢,何來尊嚴!
徐佑回禮後故意問道:“馮管事行色匆匆,可是爲探病而來?”
馮桐乾咳一聲,道:“外面風大,郎君病體初愈,還是進房內再說吧。”
徐佑長袖一甩,轉身先行,道:“隨我來吧!”
馮桐盯着徐佑的背影,臉色很不好看,你徐氏現在破敗至此,連士籍都沒了,成了寒門,又得罪了太子和沈氏,活不活得過明天都不知道,還擺什麼世家望族的臭架子?不過想起自家郎主的吩咐,強行忍了這口氣,哼了一聲,跟在徐佑身後進了屋。
徐佑撩起袍擺,屈膝跪坐在蒲團上,指了指對面的蒲團,道:“坐!”
馮桐看着地上那個明顯破舊不堪的蒲團,微微皺了下眉頭,笑道:“郎君面前,哪有老奴坐的地?還是站着回話的好!”
徐佑也不勉強,更懶得寒暄,徑自問道:“袁公遣馮管事來此,想必有事相詢,但請直言!”
他跟袁青杞已經行過了納采、問名、納吉、納證、請期等五禮,只等明年三月七日迎娶過門,基本上已經算是婚姻禮成,就是叫袁階一聲老丈人也是理所當然。只是今非昔比,真要叫聲丈人,恐怕馮桐的臉色都要變的青一塊紅一塊,徐佑固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該存的臉面還是存一些的好,所以“袁公”這個稱呼不近不遠,規規矩矩,正是合適!
馮桐斟酌一下,道:“具體事宜郎主沒有明示,只是吩咐老奴請郎君到晉陵當面一敘。”
自魏以來,稱呼主家一般用郎主的稱謂。而袁氏離開陳郡渡江避難,舉族僑居晉陵郡,不出十年,已成晉陵唯一的大姓,如今更是和蘭陵蕭氏、河東柳氏、穎川庾氏並列,成爲過江僑姓裡最頂級的四大門閥。這種世家大族的底蘊就是如此的熾烈和深厚,只要根本家學尚在,哪怕戰亂流離,也總能浴火重生,重新站到世俗的最前列。
徐佑歉然道:“袁公有召,本當即刻前往,只是我重傷初愈,恐怕一時不能遠行……”其實沒有人比他更想立刻見到袁階,只是做買賣的第一要素,就是要穩住氣,越穩對方越急,就能掌握談判的主動權。
果然,馮桐急忙勸道:“我家郎主有重要的事情與郎君商量,並且郎君再過幾日就要移居錢塘,到時候路途更加遙遠,見上一面着實不易。晉陵距義興不過七十餘里,老奴備好了車駕,選的最好的馭者,等出城到了碼頭,便乘船沿溪江轉入漕河,然後直至晉陵。郎君但請高臥休養,一路上絕不會有絲毫顛簸之感。”
徐佑露出爲難之色,道:“李府君命我三日內前往錢塘,現只餘兩日光景,要是隨你去晉陵拜見袁公,一去一回,恐怕時間來不及……”
“這個……”馮桐沒料到這一層,道:“最多延緩一日,想必李府君不會怪罪……”
徐佑搖頭道:“逼我動身的不是李府君,而是另有其人,真要延誤了時日,會有什麼後果,實在無法預測。”
馮桐的失望之色溢於言表,他其實沒什麼隨機應變的急智,只是跟着袁階多年,貴在忠心耿耿,所以被重用做了大管事,像今日這樣牽扯到袁氏名聲的大事也交給他來辦。但來時袁階只交代他務必將徐佑請到晉陵,卻沒交代如果他拒絕了,又該如何?
徐佑等了等,不見馮桐說話,心裡也有點爲他的智商着急。自己拋出的難題不過是矜持一下,但凡中智以上的人,轉瞬間就能想到破解的辦法,沒想竟遇到這麼個蠢貨。
眼看天色已晚,總不能這麼相視無言,徐佑有意無意的道:“從晉陵往東去的永平河河道通暢嗎?記得上一次和友人借道晉陵去吳郡遊玩時,好像河牀淤塞嚴重,數百條船隻足足堵了五日才放行……”
“通暢的很,這永平河每三月一疏,我家郎主還特意指派了永平謁者,領了上千河工按時巡檢河段,築堤、理渠、絕水、立門,全都馬虎不得。郎君要是再走永平河道,絕不會再被堵住了。”
楚國設有都水臺,主官爲都水使者,專責河務,其下屬官被稱爲河堤使者,具體到某一河段才稱謁者,所謂永平謁者,說明此人是負責永平河段的一把手。徐佑對這些生僻的官職略有所知,但都是受益於前世愛讀史的緣故,要不然還真聽不明白馮桐說的什麼。至於他融合的這具身體前主人的那些記憶,可沒有關於這些不相干的瑣碎事的存儲空間。
也是那一次晉陵之行,徐佑在街道上偶遇了袁青杞,被她的容貌所攝,終日不能自已,連在吳郡玩樂時也念念不忘。等回到義興,立刻對父親言明此生非袁氏女郎不娶,接下來便是長輩們出面,也不知達成了什麼交易,竟讓一向不肯與江東本地大族聯姻的袁氏鬆了口,同意了這門親事。
消息傳出後滿朝驚訝,袁青杞少有才名,善屬文,精玄理,容貌清雅,秀美無雙,一向喜愛評鑑人物的名僧曇千曾說她“瑩心炫目,姿才秀遠”,一時被人稱道。而徐佑雖然長身玉立,但終究是一介武夫,實非良配。只不過當下風氣,以門第定婚姻,拋開個人因素,“江東之豪,莫過沈、徐”,徐氏的門第卻是絲毫不弱於袁氏,甚至在江東根基之深,猶有過之,所以衆多閒人議論了幾天,慢慢的也就認同了這門親事。
徐佑的腦海裡再次浮現出一個朱衣女子的身影,但不知何故,自昨夜初次想起袁青杞之後,那個曼妙的身影雖然時不時的出現,可始終模糊,似遠似近,如在霧中,無論如何看不清面目,只是隱約記得她的聲音很清澈悅耳,彷彿泉水叮咚流過青石,不沾染一點俗世的雜音。
“那樣再好不過,全賴袁公德政惠民……”徐佑口中應着,眼睛卻不經意的瞅向馮桐,暗忖:我都提示的這麼明顯了,你要是再沒有反應,袁階可真是瞎了眼才挑中這麼個智商有問題的傢伙做心腹管事。
馮桐猛的一震,眼睛似乎要放出光來,徐佑提着的一口氣終於放了下來,聽他得意的說道:“郎君,我想到一策,既可以不違李府君之令,也能讓你赴晉陵一行!”
“哦?馮管事說來聽聽,果真有這樣的良策,我自當恭敬不如從命!”
馮桐琢磨了一下,才明白“恭敬不如從命”的含義,詫異的看了徐佑一眼,道:“沒想到郎君言語如此生動,恭敬不如從命,哈,有趣。”心中暗暗記下,準備回去後告知三娘,定能逗她開心。袁青杞排行第三,家中無論親朋還是奴僕,都以三娘稱之。作爲跟隨袁階時間最長的老僕人,馮桐可以說是看着袁青杞長大的,感情最深,所以也最看不得她嫁給徐佑。
徐氏是望族不假,可一來是楚蠻子,二來沒什麼文化,在馮桐眼中,只有像河東柳氏、蘭陵蕭氏、潁川庾氏這樣同爲北方士族且都是文化強宗的世家子弟才配得上袁青杞。
說起這個,牽扯到了北人與南人地域歧視的問題。曹魏末年,衣冠南渡之後,過江的北方世族被稱爲“僑姓”,以河東柳氏、陳郡袁氏、潁川庾氏、蘭陵蕭氏爲尊。但這些僑姓門閥被江東本地門閥看不順眼,如吳郡的朱、張,會稽的孔、賀等,罵他們爲“北傖”,傖是粗鄙粗俗的意思,也就是說你們都是北方過來的粗人。而北方士族也看不慣南方豪強,說他們是楚蠻,蠻,野人也!並且更讓人嘀笑皆非的是,早渡江的北人還看不起晚渡江的北人,罵他們是“荒傖”,由“北傖”到“荒傖”,算是進行了文學上的二次創作。雙方互相攻擊,相看兩厭,要不是承受着北方魏國時刻南下的巨大威脅,南方必須擁有一個穩固的政權,只怕不等魏人打過來,早就發生了內戰。
徐佑沒想到這片刻的工夫,已經被人進行了心理層面的地域攻擊,他恍惚記得史料上第一次出現“恭敬不如從命”這句話還是在北宋高僧釋贊寧的《筍譜》裡,暗道一聲慚愧,笑道:“不過是義興俚語罷了……馮管事還沒說想到了什麼良策?”
“哦,是這樣……郎君不如稟告了李府君,先隨我至晉陵,然後不再折返,直接從晉陵走上塘河到吳縣,再從吳縣過嘉興,沿着長河水路直抵錢塘。雖然這條路繞的遠了些,但沿途水光瀲灩,山色空濛,風景十分雅緻……”
文化強宗就是不同,連下人說話都文雅的很,徐佑皺着眉頭,沉吟不語,過了好一會,嘆聲氣道:“這倒是個法子,只不過還有兩樁難處,得麻煩馮管事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