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役,魏軍三千騎兵死傷殆盡,而楚軍的中軍傷亡了兩千人,全常翼的騎兵幾無損失,將近一比一的戰損比,考慮這是發生在沒有城池依託的野外鏖戰,算得上一場難得的大勝。
和騎兵作戰,取勝難,全殲更難,所以參軍司定下策略,由曹擎部爲誘餌,將圍點打援的魏軍引入此地,再由全常翼部進行圍堵和聚殲。
首戰得勝,對軍心士氣的鼓舞無以復加,但遺憾的是,獨孤平太過勇悍,竟從絕境裡殺出重圍,帶着十餘騎逃走。曹擎和全常翼會合後,兵力尚足,略作商議,派人向洛陽報捷,然後繼續開拔,兵鋒直指滑臺。
先至桑王莊收攏糧草輜重,入夜前抵達滑臺十里外的半坡村,派出斥候前往戰場打探。誰想十七騎斥候剛剛露出身影,圍城的魏軍發現後掀起營嘯,拋卻了所有的武器和裝備,四竄而逃。
接到消息的曹擎瞠目結舌,爲防有詐,沒有急着追趕,而是命斥候隊銜尾探查,揮軍緩緩推進。
等到了城池,沒有急着入城,先去檢查魏軍的營地,發現裡面空蕩蕩的,柵、塹、溝、牆、擋木、地刺等皆沒有按照紮營的規制建造,看似氣勢磅礴的大營,其實就是個空殼子,滿地的刀槍盾甲,大都粗製濫造,甚或年久失修,屬於即將裁撤和銷燬的過期軍械。
“全將軍怎麼看?”
全常翼奉命受曹擎節制,態度相當端正,何況他區區降將,怎麼比得上曹擎這樣的根正苗紅,忙道:“節下以爲,圍城只是索虜的虛勢,重點在於打援。獨孤平應該帶走了全部精兵,留在滑臺的只是從周邊村落或者從北岸各郡強徵的農戶……”
曹擎點點頭,全常翼能在西涼混到三品的高位,不是糊弄來的,確實有真本事,言語中也敬重了幾分,道:“若索虜圍困滑臺的主力只有獨孤平的三千騎兵,那麼,元沐蘭真正的主力,又在哪裡呢?”
全常翼臉色微變,轉目望着東南八十里,那是長垣縣,城池等同於無,但長垣較爲富裕,養有生民一千三百餘戶,家家餘糧衆多,魏軍可以徵收足夠的糧草作爲補給。過了長恆,可繼續南下,渡過濟水,攻略浚儀。
如此,陳留郡危矣!
司馬憐之打開城門,歡迎援軍入城,兩下相見,自有一番親熱不提。過了大半個時辰,斥候回報,魏軍確實發生了潰逃,遠近沒有伏兵,也沒有其他異常跡象,還順手抓了幾個倒黴沒逃掉的俘虜。
經過審問,這些人大都是魏軍從兗洲、雍州等地抓來的農戶,發了簡陋的裝備冒充部曲,多豎旗幟和營帳,造成人多勢衆的假象。
再問及魏軍動向,俘虜們身處底層,並不知道詳情,曹擎揮揮手,令人帶他們下去,和全常翼、司馬憐之商議後,鑑於敵情不明,決定暫時留守滑臺,等待洛陽方面的指示。
長垣和浚儀失陷的消息幾乎和洛陽的指示同時傳來,大將軍府諭令,要曹擎等放棄滑臺,迅速撤回滎陽,黃河秋汛已過,枯水期即將來臨,再過二十天,許多河段駿馬可以涉水而渡,守着滑臺的意義不大,反而容易成爲敵人設伏打援的棋子。
長垣和浚儀也已經被魏軍佔領,領軍的將領是元沐蘭麾下的李伯謙。此人儒生模樣,飽讀詩書,生爲北魏貴族,卻不善騎馬,更不善射箭,手提不動刀槍,更別說衝陣殺敵,他和獨孤平是兩個極端,每逢戰事,總是居後方指揮,臨機應變,頗爲得力。
當然,勝則勝矣,若是敗了,跑的也是最快,所以從軍十數年,沒有受過一次傷,倒也是異數!
黃河北岸,相州的州治鄴城內,元沐蘭高居節堂,聽着屬下的奏報,當得知滑臺軍已撤離回洛陽,道:“能驚走司馬憐之自然是好事,如此一來,我軍渡河的時間可以提前至少十五天……奚嶠,各方面準備的怎麼樣了?”
奚嶠是尚書左僕射奚斤的小兒子,取得范陽盧氏的女子爲妻,又和崔伯余交好,此次隨軍負責後勤,很得元沐蘭的看重,道:“十萬匹馬已到鄴城,還有一萬重甲,五萬面傍牌,五萬腰刀,八萬張騎弓,十三萬張步弓,三百五十萬支矢,其餘袍、囊、帽、裘、石等若干,足夠大軍兩月之用,只是……”
“說!”
“節下無能,僅籌集到糧四萬石,草料五十萬石……”
古代北方軍糧大多以粟爲主,其他還有大麥、小麥、蕎麥、大豆、小豆、豌豆、麻、黍等,按照每個士兵每日消耗二升計算,一萬人就是二百石。
此次元沐蘭領六鎮精銳五萬人,每日就得耗糧一千石,四萬石糧僅僅可以支撐四十天。而一匹壯年馬每日要吃草料一斗,十五萬匹每日就得一萬五千石,五十萬石草料只夠三十多天所用。
缺草料不是大問題,秋高草盛,果熟林茂,遍地是食物,馬兒總歸餓不死。可人不吃飯沒力氣打仗,餓上三五日,鬧起兵變,誰也彈壓不住。
所以,元沐蘭不惜甘冒大險,派獨孤平和李伯謙孤軍深入,用疑計驚走司馬憐之,把滑臺拱手相讓,從而多贏取了十五天的時間。
別小看這十五天,有糧和沒糧,區別太大,很可能最後的勝負就由這短短的十五天決定!
可惜的是,獨孤平沒能依計成功殲滅來援之敵,反而中了楚軍的圈套,損兵折將,讓這局謀算沒能完美收官。
但是瑕不掩瑜,付出了三千人的代價,達成了戰略上的目標,又因爲獨孤平吸引了楚軍的大多數注意力,李伯謙才能趁機攻克了長垣和浚儀。總體算下來,功過相抵,所以,獨孤平逃回來之後並沒有受到懲處,元沐蘭安慰一番,勝敗乃兵家常事,讓他戴罪立功。
“四萬石米粟足夠了!缺少的部分,我們自找楚人去要!”獨孤平猶對上次的失利耿耿於懷,他長年在六鎮和柔然作戰,對楚軍向來輕蔑至極,怎麼也難以接受野戰敗北的結果,磨拳擦掌,真是一刻也等不急,想要渡過黃河再戰沙場。
“不錯!就糧於敵,是我軍的老傳統了,若是等到萬事俱全才能出兵,當年的先祖們也走不出大鮮卑山!”
平南將軍賀拔允贊同獨孤平的意見,他面容粗獷,鬍子拉碴,說話時吐沫橫飛,道:“就憑徐佑那小兒,豈能擋得住我大魏的鐵蹄?沒了黃河屏障爲他護襠,不出一月,我要捏爆他的卵子,光復洛州、豫州等地。”
元沐蘭以手遮額,抱怨道:“將軍好生說話,再這樣可別怪小侄女給你戴籠頭了……”
賀拔允是前段時間被下獄的賀拔榮的兄長,近五十歲了,但好戰如年輕時,脾氣暴戾,誰也不敢管,但他就吃元沐蘭這套,咧着嘴笑道:“軍帥開恩,可不敢戴啊,遇到熟人抹不開臉面!”
元沐蘭抿嘴一笑,如沙漠裡綻放的米依花,給天地間渲染了明媚的顏色,扭頭看向穆梵,道:“穆參軍覺得如何?”
穆梵丟了豫州,被免去了豫州刺史的官職,軍階降了兩等,現任元沐蘭幕府參軍,道:“機不可失!我建議,明日立即出兵,從白馬津過黃河,再以滑臺爲據點,架起浮橋,方便轉運糧草。”
見衆將齊心,鬥志昂揚,元沐蘭點點頭,道:“好,傳我鈞令,今夜整備三軍,待明日午時——過河!”
七十多名將軍同時行鮮卑禮,鎧甲碰撞刀槍,發出悅耳的金屬爭鳴,大聲道:“遵命!”
回到後院,元沐蘭休息的房舍很是樸素,一張桌一張牀,不見綾羅綢緞,牆壁掛着弓弩和寶刀,桌上攤開地理輿圖,唯有的一件奢侈品是從江東運來的茶具。
這套茶具名爲碧天星花盞,又叫徐郎盞,顧名思義,是徐佑搗鼓出來的茶道二十四器,配合青雀舌,最是愜意休閒的好東西。
此時桌旁坐着一個女郎,臉上帶着銀色的鳳凰面具,遮住了臉頰大部,只露出雙眸、鼻尖和嘴巴,身段藏在寬大的白袍裡,看不出窈窕和韻味,但是紅潤的雙脣像是桃花研磨出來,眸光璀璨如月光灑落了窗楹,讓人很想掀開面具看看底下藏着的到底是什麼驚豔的容貌。
“議事結束了?”
“嗯!”
元沐蘭坐到對面,女郎爲她倒了杯茶,道:“南人雖羸弱,可素來耽於享受,於吃穿玩樂之上頗有天分,如這二十四器繁瑣複雜,巧變妙思,卻只是爲了飲茶,說來真真可笑!”
“哦?阿姊認爲徐佑羸弱?”元沐蘭反脣相譏。
女郎微微笑道:“徐佑能擒得住你,自然不算羸弱。但南人何止千萬,只有一個徐佑扭轉不了大勢,你也不必太把他當成勁敵……”
這話簡直太扎心了,元沐蘭沒好氣道:“就大意失手那麼一次,被你天天絮叨,天天絮叨。我看你啊,還沒嫁人,馬上就變成人見人憎的老嫗了!”
“你還沒嫁人呢,我急什麼急?”女郎慢條斯理的飲了口茶,讚道:“徐佑除了有本事俘虜你,還有本事搞出這麼沁人心扉的青雀舌,說不定還有別的本事藏着……喂,做個商量,要不這次你把他給擒了,送給我做個鋪牀疊被的奴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