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從履霜的房間中探出頭來,詫異的望了望院子,剛纔聽到小郎和人說話的聲音,可這會卻一個人都沒有,不知何處飛來的雀,好奇的啄了啄樹上枯萎的黃葉,然後撲棱着翅膀飛向了遠處,在連綿不斷的屋檐之間,留下一抹優美的弧線。
錢塘,真的好美!
她回頭看向牀上的履霜,剛喝了藥,正閉目假寐,清亮的眸子閃過一絲溫馨的笑意,小心翼翼的關上門,往正中的那間房走去。
到了門口,剛要伸手敲門,房門打開來一扇,左彣走了出來,笑道:“郎君在跟一位客人說話,有要緊的事嗎?”
“沒什麼,小郎剛纔說要來看履霜阿姊的,等了這一會還沒過來……”秋分說着微微踮起腳尖,從左彣的肩頭望了進去,低聲道:“左郎君,這人是誰啊?”
左彣現在也納着悶呢,何濡每次說話都語不驚人死不休,實在無法斷定他到底是何人,同樣壓低嗓音,道:“逆旅的住客,說是京口人,跟郎君偶然遇到,可能覺得性情相投,特地來攀談的。”
秋分吐吐舌頭,道:“那我先去照顧履霜阿姊,等下小郎會完客,我再過來吧。”
笑着送秋分離開,左彣掃視了一下院子四周,沒有發現什麼異樣,然後輕輕關上了門。房內傳來徐佑的聲音:“郎君是路過義興,還是專門過去看熱鬧的?”
“說是路過也可,說是專門去的也可,但卻不是看熱鬧,而是去看一看七郎這個人!”
徐佑爲他斟了一杯茶,調侃道:“我又不是國色佳人,何德何能,讓郎君費盡心思也要見上一見?”
何濡輕描淡寫的道:“佳人國色,在我眼中只是伐性斧斤之物,百年之後,無不是紅粉骷髏,何能及七郎之萬一?”
這話聽着實在過於曖昧,要是前世,徐佑少不得要開一句“你是想搞基嗎”的玩笑話,可在這個時代,男風是社會潮流,要真說出口,不定對方會怎麼浮想聯翩,所以還是果斷掠過這個話題,道:“郎君先前還說,對佛道之言覺得噁心,可聽你言談之中透露出來的訊息,仿若跟佛家的許多妙論箴言不謀而合!”
“何謂佛家妙論箴言?”
何濡脣角浮上一絲冷笑,道:“玄從道起,佛自西來,看似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兩門學問。可這些年玄學遇到了瓶頸,三玄典籍已經被翻的爛了,卻再也沒有王弼、何晏、裴頠那樣的人物,提出貴無、崇有之類自成一家之言的玄學體系。而佛學更是西域胡人的學說,其本質內容有許多可笑之處,照本宣科,很難被世人所接受,所以爲了適應此處的人文底蘊,也爲了更快更好的發展自身,兩者各取所需,互相影響和融合,故而名僧曇千以佛學解注《莊子》,被譽爲‘融通神理,挺拔獨悟,闡明大法,一人而已’,究其根本,還不是利益使然?七郎所謂的佛家妙語,卻也未必是真正的佛家的學問。”
人文一詞,出自《易經》賁卦的象辭,倒不是後世纔有的詞彙。徐佑笑了笑,端起杯子,慢慢的喝着茶,並沒有多說什麼。他已經發現何濡有個不小的弱點,雖然其辭鋒之利讓人歎爲觀止,可一旦聽到什麼不合己意的話,就會忍不住劈頭蓋臉的進行駁斥,彰顯自身的學識和智商,絲毫不顧忌對方的顏面。
不過還是那句老話,才學過人之輩,大都桀驁不馴。單單從見面至今的盞茶時間,何濡話語之中就表現出了對玄儒佛道等諸門學說的深入研究和深刻理解,知識面涉獵之廣,積累之厚,幾乎不作第二人之想。
想想曹孟德的求才令,人無完人,取其可用而用之,若何濡真的學會鬼谷陰符之術,比起他的缺點,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再者,對上位者而言,有弱點的牛人,其實才能真正的讓人放心!
何濡一邊冷笑,一邊卻在暗中打量徐佑的神色,見他不急不躁,靜坐傾聽,臉上始終帶着溫和的微笑,似乎在他面前如何的由着性子針鋒相對,都不會引起他的反感和惱怒。
杯中茶盡!
“何郎君爲何要到義興去見我呢?”徐佑放下茶杯,正色道。
何濡嘆了口氣,道:“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七郎有沒有興趣聽一個故事?”
徐佑轉頭對左彣道:“去讓侍者送兩壺酒來!”
左彣楞了一下,不放心的看了眼何濡,道:“郎君……”
徐佑笑道:“我看何郎君不像有武功的樣子,你且去無妨。”又看着何濡,摸了摸鼻子,道:“郎君應該不是入品的高手吧?”
何濡靜靜的道:“學武何用?十人敵,百人敵?都不過匹夫之勇,濡不屑學之!”
左彣臉色有點不好看,虎目圓睜,瞪着何濡。徐佑大笑,道:“昔日項籍學文不成,學劍也不成,只願意學萬人敵,看來何郎君欲教我萬人敵的兵法嗎?”
何濡毫不謙遜,道:“先聽完故事,再教不遲!”
“狂妄!”
左彣忍無可忍,道:“你縱萬人敵又能怎樣,現在我一劍就可以取你性命!”
何濡看也不看左彣,道:“匹夫一怒,血濺五步,此言誠然不虛,但在這房內卻只是一句空話。七郎面前,如何允許你持劍行兇?”
徐佑微微一笑,道:“那可未必……”
話音剛落,劍光瀰漫斗室,煌煌刺目,直衝何濡面門而來。何濡起先還能安坐不動,可劍及眉間,已經能感覺到劍尖吞吐而出的寒氣,徐佑依然不發一言,安安靜靜的作壁上觀。
何濡知道自己再不行動,刀劍無情,立刻就能貫穿額顱,無奈之下,雙手撐着桌子,勉強讓身子倒向後方,堪堪避過這一擊,樣子頗爲狼狽。再坐起時,左彣手中長劍已經回鞘,站立在徐佑身後,恭聲道:“郎君法眼無差,這位何郎君果然不諳武功。”
徐佑點了點頭,對何濡笑道:“何郎君莫怪,不試試你的身手,恐怕我這位朋友放心不下。”
何濡也是了得,臉上並無怒意,直視着徐佑,道:“七郎是試我的武功,還是想告訴我,不可擅加猜測你的心思?”
徐佑淡然道:“何郎君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我的用意!”
“那要是我剛纔沒有躲開呢?”
“何郎君自詡爲萬人敵,又通鬼谷秘術,智計過人,若是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如何讓別人信之,納之,用之?”
何濡默然片刻,再擡頭時,眼中異彩連連,道:“七郎雖然年幼,可爲上者的霸術已深得其中三味。不錯,不錯,只有這樣的徐家七郎,纔不愧我追逐千里,也欲求一唔!”
他站起身,對左彣拱手一禮,道:“適才多有得罪,左郎君莫怪!”
左彣趕忙回了一禮,徐佑知道何濡這是蓄意跟左彣搞好關係,雖然對他的來意猜測到了幾分,但許多細節不問清楚,倒也不敢隨便答應。
“風虎,去取酒來!”
左彣速去速回,溫了酒菜,何濡開始講起他的故事來:“三十年前,楚國朝中有位徵北大將軍何道奇,歷經兩朝,戰功赫赫,卻因功高震主,爲皇室所忌憚,恰逢安子道染病,一道詔書將何將軍從鎮所召回京師,未至金陵,卻被司隸校尉帶着鷹鸇和臥虎兩司的鷹犬於道左設伏拿住,押送到黃沙獄中關押了起來。”
徐佑心中一凜,關於何方明,他的記憶裡有這個人的名字,一來是因爲此人名動天下,威震南北,除了山野村婦,幾乎無人不知;二來他跟義興徐氏關係密切,曾經的那個徐佑無數次聽過家中長輩談起當年徐湛,也就是徐佑的祖父,和何方明追隨安子道北伐魏國的彪炳戰功;三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何方明是楚國被殺的大臣裡面,唯一一位引得天下喊冤的屈死之士,並且老對頭魏國皇帝元閎在聽說此事之後,大喜說方明既死,島夷再無可忌憚者了。
其時南北互罵,楚國稱魏國爲“索虜”,魏國稱楚國爲“島夷”,反正是征戰不休,嘴炮不停,很具有民族特色和優良傳統。
至於何濡大逆不道,直呼楚國皇帝安子道的名諱,徐佑權當過耳風,沒有聽見。
“之後,尚不足三日,安子道下了敕令,徵北大將軍何方明和他的兒子給事黃門侍郎何質、司徒從事中郎何燦、太子舍人何曦、徵北主簿何承、秘書郎何俊等十一人,都在黃沙獄中被處決。又收捕司空參軍薛之遷到金陵處死,派遣司隸府從事柳文、假佐陸振帶了三百名徒隸到尋陽,收捕何方明的兒子何意、何澄、何巖及司空參軍高曉一併斬首。如此還不放心,又於十日後再下敕令,盡誅何氏三族!”
薛之遷、高曉都是何方明心腹,武力超羣,據說是已經快要步入三品的小宗師。既然要殺何方明,這兩人是必須除去的危險人物。徐佑聽聞當時爲了抓捕這兩人,除了下毒設伏用計之外,司隸府足足傷了數十名高手,血戰了一夜,才終於將他們制服。
何濡聲音平靜,似乎在說一件不相關的故事,可手中的酒杯卻從來不空,左彣斟一杯,他喝掉一杯,慢慢的酒意上衝,雙眼猩紅,但說起話來仍然平穩的沒有一絲顫抖。
何方明有一個從弟何方德,時任諮議參軍,早在何方明奉詔回金陵時就預估到今日之事,只恨何方明愚忠不聽,執意回京面聖。但在他返京之後,何方德立刻將自己的家眷匯聚到與魏國接壤的北部邊境,並順便帶走了何方明在徵北鎮所內一名剛剛懷有身孕的侍婢。等京中消息傳來,皇帝興大獄,誅何氏三族,何方德立刻帶着所有人越境投靠了北魏。
在魏國三年,各種不適,何方德屢次被魏國的胡人皇親所欺,於一次酒後發牢騷,說了不敬之言,被人探知後告發。魏主元閎大怒,下令將何方德推土牆砸死,何府諸人,押到刑場處斬。
不過事逢湊巧,何方明在邊境跟北魏徵伐多年,手下曾有一個胡人大將名叫王守。何方明對待他就像親生子侄一樣,教授武功兵法,後來還親自放他回去北魏,因爲只有在那裡,他胡人的血統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不負平生所學。
王守回到北魏,果然備受重用,這次監斬的人中就有他,當得知何府裡有何方明的遺腹子,年方兩歲的嬰兒,感念當年的情誼,竟冒着天大的干係,偷樑換柱,將那個遺腹子救了下來,送到洛陽的一處佛寺中,剃度爲僧,做了一名敲鐘唸佛的和尚。
“二十五年後,這個和尚終於找到一個機會,隨着寺廟的恩師逃出了洛陽城,回到了他從來不曾見過的江東故國!”
徐佑問道:”他,是想回來安居嗎?“
何濡又喝了一杯酒,左彣正要執壺,徐佑伸手攔住,親手爲他倒滿。何濡無聲的垂頭,望着渾濁的酒杯中那張滿是滄桑的容顏,突然變得猙獰起來,道:“他想要親眼看着,這個凌駕於萬民之上的安氏王朝,是如何一點點的坍塌,成爲埋葬安子道的一片荒蕪的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