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伐鼓淵淵,振旅闐闐

人類從歷史裡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無法從歷史裡學到任何教訓。

何濡獻計之後,徐佑連夜命令唐知儉帶着鎮海都趕赴伊闕關前,見到檀孝祖後,交給他徐佑的手諭。檀孝祖拆開一看,立刻心領神會,翌日大早,再次以雷霆砲狂轟亂炸,親自督戰,用三千兵力發起猛攻。

可伊闕堅若磐石!

同一時間,徐佑兵發虎牢關,連營數十里,一眼望不到盡頭,然後投書進虎牢關內,言楚軍之雄壯,投鞭於黃河,足斷其流,促守軍早降,否則破關之日,恐傷兩國和氣!

這不要臉的操作把鎮守虎牢的魏將王承噁心的差點隔夜飯都吐出來,你率四路大軍合圍洛陽,取碻磝、佔範縣、燒滑臺,許昌、滎陽、倉垣、陽城、新城先後淪陷,那時你怎麼不怕傷了兩國和氣?如今濟州丟了大半,豫州全境失守,十幾萬大軍圍住洛陽,你來給我說傷和氣?

旋即揮毫寫信,又射了回來,徐佑很無恥的當着王承的面,把信給燒了,根本看都沒看。王承氣得差點開城門衝殺出來,不過被左右拉住,最後還是忍了,鐵青着臉,嚴令全軍準備防守,誓死抵禦楚軍進攻。

何濡輕笑道:“大將軍爲何不看呢?說不定王承想要歸義……”

“不必看了,無非詈言罵我而已!”徐佑不屑道:“王承出自太原王氏,也算得上我華族世代名門,結果以身事賊,當奴才當的甘之如飴,這樣連祖宗都不要的人,鐵了心跟着鮮卑走到頭,豈會歸義?不過,看他方纔那般失態,不像是有城府的,傳令,讓思築都上前挑戰!”

思築都是楚軍特有的建制,原是說越州有個思築郡,土地貧瘠,百姓困苦,然人人善罵,任何雞毛狗屁的小事都能對罵不休,關鍵是詞還不帶重複的, 後來特招了三百個嗓門大的孤老、潑婦和青年痞子,組建思築都,教他們學了官話,又精研魏人的各種喜好和忌諱,每逢戰爭需要,都會先派思築都出戰。

這次也不例外,虎牢關南連嵩嶽,北瀕黃河,山嶺交錯,自成天險,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王承據虎牢以自守,哪怕用雷霆砲破開城牆,也會重蹈伊闕關的覆轍。

所以,先讓思築都罵一罵,若能引王承主動出戰,則要省事許多!

思築都罵了整整半日,甚至當衆脫衣,以男子扮演王承,以女子扮演王母,效仿夷狄那些兄終娶嫂、父死娶母的污穢家事,把王氏名門的情愛演繹的生動又血脈賁張。王承先是臉色蒼白,繼而泛紅,竟仰天吐血,擡手顫巍巍的遙指徐佑,道:“徐……徐佑,兩國交戰,你……你辱我家門,真是禽獸……”說完直接摔落城頭,就此死去。

徐佑也沒料到思築都能建此奇功,至於王承是罵他禽獸,還是禽獸不如,這都不重要,若能靠罵人攻克虎牢,不用拿着三軍將士的血肉去填,他不僅願意做禽獸,也願意禽獸不如。

將旗搖動,發起總攻!

王承的死,給虎牢守軍造成的影響很有限。因爲從滎陽撤退到虎牢的戍主賀勿馭是洛州刺史賀文虎的親侄兒,他是鮮卑人,八姓子弟,可比王承這個王門子弟要根正苗紅,因此,王承一死,短暫的混亂後,賀勿馭接管了虎牢的防務,命守軍按照預演的計劃,各司其職,竟依託虎牢天險,暫時抵住了楚軍的進攻。

爲了日後應對北魏中軍的長遠考慮,徐佑沒有動用雷霆砲,對虎牢的攻勢其實也三分真,七分假。若能趁王承之死,一鼓作氣攻下虎牢那是最好。可要攻不下來,只需要保持對虎牢守軍的正面壓力,使他們無暇分心就足夠了。

正如何濡所言,克洛陽的關鍵,不在虎牢,而在伊闕!

此時的伊闕關,形勢發生大變,唐知儉帶着鎮海都從西側翻越了常人翻不了的龍門山,繞過了伊闕關的險峻,悄無聲息的來到了守軍的背後,然後趁着天黑,他們又和檀孝祖發生激戰,置多面鼓,造出主力在北的聲勢,奮勇當先發起了襲擊。

鎮海都的戰鬥力遠在楚國中軍之上,甚至連翠羽軍和赤楓軍都比不過,夜戰和偷襲又是他們的基本訓練科目,正是以一當百,所向披靡。

發現後方遇襲的守軍頓時大亂,被澹臺鬥星光着膀子突上了關口,並牢牢的穩固了陣地,隨着越來越多的楚兵跟了上來,被譽爲天闕的伊闕關終於守不住了。

關門洞開,荊州軍長驅直入,守軍首尾不能兼顧,紛紛各自爲戰,只堅持了一個時辰,隨後慘敗,大約六千多人被殺死,三千多人被俘,逃掉的不過三五百人。

突破了伊闕關,檀孝祖果斷分兵兩萬給薛玄莫,由他逼近洛陽城,讓賀文虎不敢出城,親率兩萬人突襲虎牢關的背後。

賀勿馭接到奏報時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抓住逃跑回來的伊闕守軍的衣領,怒道:“我以八千人守虎牢,而虎牢尚在,你們一萬兵力守伊闕,伊闕卻給耶耶丟了?”

“神兵……神兵天降,楚軍有神人相助,我們頂不住……”

“放你的狗屁!”

賀勿馭拔刀砍死了這名僥倖逃過伊闕之戰,卻慘死在自己人刀下的倒黴兵卒,雙手緊緊按住城垛,盯着關外的楚軍,臉上全是不服。

可形勢比人強,他只好率部撤出虎牢,想趕在荊州軍之前進入洛陽城。然而回師中途遇到了檀孝祖,兩下匆忙交戰,不能力敵,又想轉身退回虎牢,卻被葉珉率赤楓軍追了過來,前後夾擊,盡殲虎牢軍,生擒了賀勿馭。

洛陽城的鎮軍僅餘三萬人,這也是爲何賀文虎不敢出城的原因,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什麼時候開始,堂堂大魏,竟然害怕和羸弱不堪的楚人野戰了呢?

別說他想不明白,尉遲鸇、穆梵等人更不明白!

伊闕、虎牢俱失,洛陽已成孤城,仰仗着城堅牆固,糧草充足,足夠堅守到中軍來援。然而賀文虎也聽聞楚軍有攻城之利器,霸道無比,可畢竟未曾親眼目睹,似信非信,心裡還抱着僥倖——洛陽城不同於其他城池,許昌、倉垣雖是重鎮,比起洛陽只是螢火之光,許、倉頂不住的,洛陽未必頂不住!

四月初八,楚國中軍、荊州軍、翠羽軍、赤楓軍、幽都軍五軍會師,共計十五萬之衆把名都洛陽圍堵的水泄不通,周亙三十里,旗甲鮮明,蔚爲壯觀。徐佑根本沒有給賀文虎喘息之極,以中軍主攻南門,荊州軍攻西門,翠羽軍攻東門,幽都軍率水軍逡巡河道,斬斷河陽橋,封堵北門,赤楓軍爲預備隊,然後直接下令發起了進攻。

這次集中使用了超過三百架雷霆砲,只攻南城,周邊的山石几乎被輔兵採光,連續轟了半個時辰,如雷神震怒,大地顫抖,南城牆搖搖欲墜,守城的兵將全被嚇得魂飛魄散,幾乎不能站立。

賀文虎也被雷霆砲的威力所驚呆,任由這樣轟下去,怕是連一天都守不住,命麾下悍將賀衝果斷出擊,大開西門,試圖以五千精騎衝過荊州軍的防線,繞到南門的中軍陣地之後,摧毀那些雷霆砲。

“來得好!”

看着魏軍騎兵衝向自己的防區,澹臺鬥星大喜,前排豎起巨盾,長槍如林,嚴陣以待,後排元象弓疾射一波,中者無不翻身落馬。魏軍毫不氣餒,縱馬狂奔,等衝進騎弓的射程,還射過來,可大多被盾擋住,荊州軍傷亡不過十數人,微不足道。

“握緊槍桿,槍尾扎地過尺,眼不要平視。”

“左側刀斧手半蹲,只盯着馬腿去砍,不要管頭頂。”

“右側注意防範箭矢,凡有落馬的索虜,沒得說,誰的手快,誰得戰功!”

眼看着羣馬奮蹄,洶涌降至,賀衝突然發出一聲怒吼,數千騎兵齊刷刷的掉轉馬頭,忽的往澹臺鬥星的側翼跑去。

“不要動!”

“不許轉身!”

“這是敵人的詭計,守好各自的位置!”

“擅動者,斬!”

督戰隊拿着鞭子死命的抽打,甚至行軍法殺了幾個人頭,這才勉強維持住正面的防線沒有隨着敵人騎兵的突然轉向而轉向。賀衝又不是傻子,以輕騎衝陣,最主要的是給對方施加心理壓力,然而方纔幾乎要衝到陣前,可楚軍紋絲不動,防守嚴密,佈陣合理且堅銳,所以掉頭轉向,做出攻擊側翼的姿態,誘使敵人變陣。

能夠在騎兵的重壓之下嫺熟變陣而不生亂的軍隊,賀衝從來沒有遇到過,變陣時做到五成,已經是天下強兵,他不認爲荊州軍具備這樣的能力。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轉到側翼,才發現這裡事先佈置好了大量的牀弩,黝黑的箭頭彷彿閻王爺的注視,透着刺骨的猙獰和殺氣,嚇得他再次調轉馬頭,繼續冒着一波又一波的箭雨,利用騎兵強大的機動性,遊弋尋找破綻。

忽然,賀衝發現談澹臺鬥星部和薛玄莫部之間在配合調動的時候露出了一條狹小的縫隙,這條縫隙可能轉瞬即逝,若非他是久經沙場的老將,否則根本不可能發現,當下再不猶疑,發出號令,尚存活的四千餘精騎張弓分射兩側,疾衝而入,如同破錐的利器,把一塊完整的巨木從中劈成兩半。

荊州軍顯然發現了這個疏忽,拼命的往中間擠壓,想用絕對數量的優勢把魏軍壓死在兩部之間。賀衝再次發令,收起騎弓,手挺長槍,狠狠的把膽敢擋在眼前的所有阻礙撞飛起來,再凌空刺個通透。

不知殺了多少人,騎槍斷成兩折,賀衝拔出腰刀,突然從側方刺過來一把長槍,他伸手抓住槍桿,順勢下劈,把那楚卒的腦袋砍得滾出去三五尺遠,周邊的壓力忽的一鬆,定睛看去,原來竟衝出了澹臺鬥星和薛玄莫的結合部,可還沒來得及高興,發現正前方是密密麻麻的擺成扇形的車陣。

檀孝祖已恭候多時了!

賀衝驚覺中計,想要率軍後撤,可後方的縫隙重新閉合,三面合圍,騎兵的機動性完全喪失,他陷入了死地!

西門這邊短兵相接,南門也開始鏖戰,中軍由各部校尉率隊分梯次輪番進攻,軍旗招展,如潮水奔騰,一個個悍不畏死,喊殺聲遮掩了天地間所有的聲音,賀文虎親至城頭指揮防守,不到兩個時辰,就把預備隊調了上來,好不容易把楚軍趕了下去,還沒喘口氣,又是一波攻了上來,敵我雙方就這樣展開了拉鋸戰,從城頭到城下,絞殺了漫天的血肉。

然而詭異的是,東門的翠羽軍始終沒有發起進攻,與西門和南門的殘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可這種沉默的詭異讓賀文虎憂心忡忡,絲毫不敢調動東門的守軍,反而把手裡可憐的預備隊派了近半數過去,加強那裡的守備。

“鎮主,賀衝部五千人全部陣亡,賀衝身中數箭,被檀孝祖親手砍了首級,正挑在旗杆上向我示威。”

“報!西門快守不住了,荊州軍攻勢兇猛,請鎮主速派援手……”

賀文虎怒道:“我哪裡還有人手派給他?讓蔡通死守西門,若是放一兵一卒上了城頭,我先殺了他!”

這時聽到轟隆巨響,衆人皆呆了呆,賀文虎急忙上前查看,眼睛一黑,差點暈倒。

南牆終於抵不住,從中間塌陷,形成了山字的缺口,廣武將軍周石亭率所部百餘人沿缺口突入,賀文虎目光轉向東門,那裡還是毫無動靜,把牙一咬,道:“去,讓陳伯宗帶兩千人趕來增援,務必把缺口給我堵住!”

“諾!”

傳令兵狂奔而去,片刻後陳伯宗率兵趕到,和南城的守軍聯手,硬是堵住了缺口,把周石亭重新趕了出去。而與此同時,翠羽軍終於吹響了進攻的號角,所部三萬人沒有留預備隊,一鼓作氣攻上了城頭,領頭的是明敬,他慣例不穿甲冑,光着上身,長髮簡單的用髮帶束在腦後,胸口和肩膀都中了箭,並不見骨,行動無礙,雙刀翻飛如落雪,擋者披靡。有一魏將自覺悍勇,鋼刀從後側劈來,明敬聽到風聲,頭也不回,刀從肋下反刺,準確無誤的刺入心臟,那魏將口吐鮮血,萎靡倒地。

另一邊舉槍的魏將心膽俱裂,掉頭欲跑,被明敬追上,刀光閃過,後背撕開一道口子,撲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

明敬渾身浴血,橫刀四顧,俊美的臉龐宛若殺神在世,守軍紛紛扔掉武器,跪地求饒,遂克東門!

“鎮主!鎮主!東門失守了……”

賀文虎看着南門的缺口再次被楚軍突入,又聽東門傳來噩耗,頹然坐地,如喪考妣,正要拔刀自刎,被左右搶下,無奈的嘆了口氣,道:“傳令各部,放下武器,向楚軍投降!”

血戰一日,傍晚時分,夕陽從崇山峻嶺的邊緣緩緩垂落,漫天的紅霞把天際間渲染成了美麗的畫,畫卷之下,是塵煙滾滾的洛陽城,堆積如山的屍體,血和着泥土匯流成河,淒涼的風嗚咽着徵人不歸的吳曲——

戰爭,不是勝利者和失敗者的爭鋒,而是活人的榮耀,是死人的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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