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鬆開了手,往旁邊退開兩步。摔出來的那人扶着廊柱勉強站立,低聲咳了兩下,脣角流出一絲血跡,道:“衝撞郎君了,失禮莫怪!”
“無妨!”
徐佑回了句,這纔看清他的臉,三十多歲的年紀,面目黝黑,有風霜之色,低垂的眼瞼遮掩了雙眸,但被人毆打辱罵,神態卻很平靜。
他轉過身去,對着門口的有痣之人淡淡的道:“足下的鹿脯我從沒見過,自然談不上偷。”
興許是被他不卑不亢的姿態刺激到,有痣之人怒極而笑,挽了挽寬袖的袖口,握着拳頭,就準備過來繼續動手。這時其他房舍的人也都出來看熱鬧,有人看不過眼,道:“他既然否認,說明此事有蹊蹺,還是說理爲先。真的說不明白,再到縣衙具狀不遲,何必動手動腳?”
“這話道理明白,就算他是偷賊,也要證據確切之後才能定論,如此草草聽你一面之言,未免不能服衆。”
這兩人剛說了一半,就被人拉住噤了口,竊聲道:“你們是外郡來的吧?”
“正是,足下如何得知?”
“想來也是,這位可是錢塘有名的遊俠兒,喚做竇棄,平日不得罪他,還要被欺壓三分,更別說今天有人膽敢偷他的鹿脯……你們外郡的人,出門求財求個平安,還是不要貿然蹚這樣的渾水了。”
那兩人對視一眼,雖然心中不服,但知道這人也是好心,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轉頭退到人羣當中,不再言語。
竇棄見只憑名聲就能讓外人閉嘴,越發的自得,道:“既然諸位認得我竇棄,我就跟你們分說分說此事,免得有些人以爲我仗着本縣的身份故意欺壓外來的人。”
他伸手一指,道:“這個狗輩,長的獐頭鼠目,早就心懷不軌,數次暗中覬覦我藏在牀榻下的匣子。果不其然,今日一早,我有事外出,只有他一人待在舍裡,等我辦事回來,榻下的匣子大開,裡面的鹿脯不翼而飛。諸位說說看,我找他要還,有沒有錯?”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大部分都覺得竇棄的懷疑有理有據,並非空口白話,不出意外,十之八九就是這個人偷了鹿脯。一時望過來的目光多是鄙夷、厭惡和嘲弄,還有些幸災樂禍,等着看一向手段狠辣的竇棄如何泡弄此人。
徐佑曾經仔細研究過這個時代的遊俠兒,整體來說,分爲三類,一是輕俠放浪的少年。比如《三國志》裡說曹操少年時好飛鷹走狗,遊蕩無度。並且他和袁紹還曾一同爲遊俠,四處惹事,有次看人新婚之喜,竟然夜間持刀將新娘子劫持。他們二人都出身名門,如此劣行,是典型的公子哥的做派,屬於不良青年的範疇。第二種是爲非作歹爲、危害一方的流氓下作之徒。比如《晉書?戴若思傳》“少好遊俠,不拘操行,遇陸機赴洛,船裝甚盛,遂與其徒掠之。”連陸機都敢搶劫,可見膽大妄爲到什麼地步。同樣的還有《魏書?畢衆敬傳》“少好弓馬射獵,交結輕果,常於疆境盜掠爲業。”此類遊俠兒開始結徒爲黨,聚衆劫掠,成爲地方一害,深受百姓痛恨可又無可奈何;第三種則已經脫離了不良青年和地方一害,成爲遊俠俠魁之類的人物,比如《晉書》裡提到的京師大俠李陽,連假借後宮權勢、潑悍之極的王衍的老婆郭氏都很是忌憚。魏孝明帝時的大俠李元忠,朝廷從清河郡抽調五百人戍守西境,後來返回時途中遇阻,李元忠只派一家奴做嚮導,一路上羣盜退避,莫敢招惹,安全回到了家中。像這樣的勢力和威望,小者於鄉間,大者於州郡,已經隱約可以跟權貴們相提並論。
竇棄應該屬於第二種裡不太成器的,劫掠世家的膽子估計沒有,可欺辱鄉鄰,魚肉百姓的本事卻也不小,對普通人而言,他這樣的敗類其實危害更大。
面對衆人幾欲剜肉刮骨的目光,站在徐佑身邊的這個人依然是那幅不急不緩的樣子,雙手束在袖中,眼瞼低垂,道:“我生性不愛食肉,別說沒見過什麼鹿脯,就是偷來又有何用?”
“呸!身上一文錢沒有的窮狗還想吃肉?”竇棄惡狠狠的吐出一口濃痰,道:“我看你不是不吃,而是吃不起,所以纔打阿爺鹿脯的主意!”
要說罵人的髒話,現在的人跟後世不能比,說來說去都是那幾個詞,尤其以“狗”及其衍生品最爲流行,出現的頻率極高。
“你怎麼知道他身上沒有一文錢?”
竇棄愣了下神,一時沒聽清楚,瞪着眼睛道:“誰在說話?”
徐佑往前走了一步,竇棄打量一下徐佑,皺眉道:“你是什麼人?”
“同是南來北往的羈旅中人。”
一聽也是外郡的,竇棄防範之心立去,不屑道:“站一邊去,沒你說話的份。”
“任俠放蕩,不修行業,一無安身之術,二無立身之本,要是你都能在此侃侃其談,我想,我也該有說話的權利。”
竇棄鼻頭一跳,那顆黑痣似乎要從肉裡面飛出來一樣,盯着徐佑獰笑道:“若是存心找死,先找人寫好家書,免得做了異鄉鬼,還連累你家中妻兒掛念!”
徐佑笑道:“好大的口氣,至賓樓是你開的不成?”
竇棄神色一變,眼中似乎隱藏着什麼,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道:“哼,至賓樓……那又怎樣,你還能整日不出門不成?”
“那是以後的事了,咱們不妨先說說眼前。你既然說自己不是欺壓良善的人,又肯細說原由請衆人公斷,那請問一句,你是如何知道他身上沒有一文錢的?”
竇棄鼻子朝天的一嗤,道:“我就是知道!”
徐佑等的就是他這一句,走到中間,抱手團團一拜,道:“諸位請看,這位郎君的衣着雖然不是上等的錦緞,但也是做工極細的絲綿,而且能住到客舍之內,哪裡是囊中羞澀的襤褸之人?”
見衆人都陷入思考當中,徐佑不給竇棄說話的機會,又道:“想要知道他身上有無錢財,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趁他不在時偷翻他的包裹。竇郎君,你說是不是?”
竇棄沒想到僅僅只言片語,自己反倒變成了偷竊之人,立刻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拳頭握的啪啪作響,兇相畢露,道:“狗輩,你們一夥的吧?”
徐佑自然不會不顧自身安危強出頭,他之所以插話,是因爲看到左彣已經從外面回來,正站在身後四五步的距離。並且他隱約感覺到這件事另有蹊蹺,要是袖手旁觀的話,這個被誣賴偷了鹿脯的人,說不定會下場極慘。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不是僞善,而是人生在世,該守住的,也該有的一點仁心!
眼看竇棄就要出手,自徐佑搭腔之後一直沒有做聲的那人突然拉住他的手後退了兩步,擡起頭,一直藏在眼瞼後的雙眸露了出來。這是怎樣一雙眼睛啊,明淨如墨石的瞳孔中閃爍着深邃不見的幽光,卻又偏偏夾雜着大漠黃沙的滄桑和恆遠,一層層,一團團,包含着無盡的神秘和讀之不盡的故事,讓人忍不住想陷入進去,探究其萬一。
他對徐佑感激一笑,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脫去了身上的襟袍,往地上一扔,坦然道:“這是前日剛作的衣服,價值五百錢,足夠抵價你的鹿脯了,拿去吧!”
竇棄眼睛看都不看地上的衣服,冷冷道:“知道我的鹿脯哪來的嗎?那可是揚州治杜祭酒於天雲山偶遇通體雪白的神鹿,取其左項肉做成此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吃下即可成仙。我不知用了多少心思,才求來這一塊,你這件破衣服,賠得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