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樂遊苑,徐佑直接去找王晏,他留有地址,並不難找。可進門的時候遇到了麻煩,應門小童說王晏抱病不見客,徐佑亮出了驃騎將軍的身份,又經小童通傳,得到了王晏肯定的答覆,這才引了進去。
等兩人見面,徐佑驚詫莫名,道:“駙馬這是怎麼了?”
王晏披頭散髮,雙目無神,憔悴的不成樣子,鬢角點點銀霜,跟前幾日見面時衰老了二十歲。他呆呆的坐在蒲團上,看着徐佑,嘴角抽搐了幾下,道:“微之,你來了!”
不開口還好,這一開口,沙啞的聲線如同破敗的風箱,聽在耳中難受極了。徐佑以目示意帶他進來的小童,小童低聲道:“自昨日宮裡來了人,駙馬就成這個樣子了……”
“宮裡?”
小童猶豫不敢言,徐佑面色微沉,道:“我和駙馬乃故交,還能害他不成?直說即可!”
“是,主上有旨意,授駙馬爲廣州新會郡太守,封關外侯,並賜金十斤、絹百匹、侍女二十人,另有珠玉象牙琉璃筆墨紙硯等恩賞。晚上族內各房都來恭賀,可駙馬突然發了癔症,不僅打砸了皇帝賞賜的筆墨琉璃,還把所有的侍女都趕了出府……郞主怕惹出事端,命小人在這好生照料……”
新會郡大體是後世的江門市那片,立國都數千裡,幾乎到了大楚的最南端。雖然封了太守和爵位,可王晏是世族貴戚出身,哪裡受得了嶺南的苦?與其說是賞賜,還不如說是流放。
至於其他金帛和侍女,可能在王晏心裡還比不上江子言一根頭髮絲的重量,他自然不是癔症,而是難得的癡情兒,爲了爭男人連皇帝的御賜之物也敢糟踐,傳出去就是大不敬,也難怪王家謹慎小心,連徐佑都拒而不納。
徐佑打發了小童出去,對面而坐,斟酌着詞句,直接說江子言被皇帝看上是不行的,可要打消王晏的念頭,不用猛藥更是想都別想,婉言道:“駙馬何苦呢?今天我在宮裡見到了江子言,他已經是禁衛隊主,春風得意,備受榮寵。你若真是爲了他好,理當放手纔是。”
王晏呆了半響,道:“他心裡是不願的,只是沒法子,強顏歡笑,委屈着自己,日夜盼着我救他出來……”
徐佑神照萬物,江子言是不是自願看的分明,人家或許只是把你當成跑友,你卻把人家當成唯一,這種認知上的差別會死人的,知道嗎?
“駙馬,廣州雖偏遠了些,可商旅輻輳,海貿繁盛,什麼樣的美人找不到?還有那無窮盡的異域風情,更勝我朝百倍。”徐佑苦口婆心,死馬權當活馬醫,道:“我曾聽過一句諺語:不要因爲一棵樹,而放棄了整座森林……”見王晏毫無反應,只好繼續加碼,道:“今天登門,其實是江子言託我告訴駙馬一句話……”
“什麼話?”王晏雙眼裡終於恢復了幾分神采,滿懷希翼的望着徐佑。
若非牽扯到了皇帝,也爲了救王晏的命,徐佑真不願意幹這種棒打鴛鴦的齷齪事,道:“從今以後,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這是樂府詩,翻譯過來就是我不愛你了。王晏猛然擡頭,上身前傾,死死盯着徐佑,雙手抓住案几的邊緣,由於用力,指關節繃起青筋,怒道:“不會的,他不會的!我們發過誓,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要榖則異室,死則同穴……他不會違背誓言,不會的……”
徐佑端坐如山,任由王晏發出撕心裂肺的吶喊聲,嘆道:“其實你心裡明白,皇帝的賞賜已經表明了江子言對你的態度!駙馬,命裡有時終須有,該放手時須放手,強求不得!”
王晏雙目盡赤,掀翻了案几,拔出牆壁上掛着的寶劍,指着徐佑的脖子,狀似瘋魔的道:“徐佑,我當你是知己,把心底的煎熬和盤托出,妄想着求你成全。可結果呢,你竟幫着別人來逼迫我,啊,你和衛田之那狗仗人勢的禽獸之徒,又有何分別?”
他歇斯底里的叫着喊着,手中的劍距離徐佑的喉嚨只有幾寸,臉色猙獰,幾欲泣血,道:“是,你們有天下最大的權勢,可以搶人所愛而無所忌憚,可以用官爵錢帛來讓我感恩戴德,可你們忘了,這世上總有人不爲錢帛,不爲官爵折腰,不爲權勢惜命……既然子言不見我,我死便是!”
說着橫劍於頸,正要自刎,徐佑彈出一縷指風,擊落了寶劍,又輕輕拂在他的頸後要穴,頓時軟倒昏迷。
徐佑頭痛不已,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王晏爲了江子言連命都可以不要,皇帝賞的這些東西他又怎麼會放在眼裡呢?
難辦,難辦!
其實,若真是王晏和江子言兩情相悅,徐佑說不定還會想轍幫幫他們。可現在的情況,明顯是王晏自作多情,他的深情感動的是自己,感動不了江子言。而江子言很可能只把他看成往上攀爬的備胎,和以前東宮的那羣人並沒不同。
徐佑無奈之下,只能先見王氏的族長,沒有多說,讓他今夜之前把王晏帶離金陵,若去廣州任職更好,確實不願,就上個表辭官,然後回故里悠哉山林,這輩子都不要再來金陵了。
王氏族長不敢多問,他好歹也是混了多年官場的老油子,敏銳的察覺到這裡面的情況有些詭異,當即保證王晏從此歸家讀書,絕不踏進金陵半步。
這都什麼事?
回到長幹裡,白天朝堂上發生的事早就傳遍了金陵,何濡迎出中門,大笑道:“恭喜七郎開府,榮升上將軍!”
徐佑微笑道:“同喜同喜!”
何濡反問道:“我喜從何來?”
“主上已經答應重審何公舊案,並允我去廷尉獄面見蕭勳奇。蕭氏想要脫身,蕭勳奇總得給我點好處,若是當年負責此案的司隸校尉親口承認何公冤屈,再說服主上點頭,這個案子就翻過來了,豈不是大喜?”
何濡的反應卻出乎徐佑預料,他面露譏嘲,道:“難爲七郎這份心,你的情我領了,但你知道我的志向,並不會因爲先父翻案與否而改變。若說在北魏寺廟三十年,青燈黃卷教會了我什麼,那就是不要在意生死,更不必在乎名聲——人都死了,要名聲什麼用?他是冤死也好,是該死也好,兒子替父親報仇,還得看父親是不是好人嗎?”
徐佑沒打算通過翻何方明的案子來徹底解決兩人間的分歧,但內心深處還是希望能夠看到略微緩和的跡象,只是聽何濡的口氣,不到南牆不回頭,他是準備一條道走到黑。
“你的志向我尊重,但何公不僅僅是你的父親,他是堂堂徵北大將軍,是大楚的萬里長城,也是百姓心底的信仰,我必須給他一個交代,給天下一個交代!”
何濡沉默了,然後說道:“翻案這個事,還有沒有難處?”
徐佑笑了起來,笑容清俊又溫暖,詹文君認識他這麼久,該做的荒唐事,在明玉山上被張玄機那個小妖孽攛掇着也不知做過多少次了,可此時此刻,她竟覺得心跳加快了幾分。
商量完正事,詹文君突然想起了什麼,哎呀一聲,道:“沙三青和莫夜來想見微之道謝,這兩天你太忙了,我都忘了這件事。”
“嗯?他們還沒走?”
何濡冷冷道:“我那師兄自詡俠義,平生行端坐正,犯了這麼大的錯,豈能一走了之?總得找你這苦主求得諒解,纔好安心!”
徐佑苦笑道:“好歹是你的師兄,不要這麼刻薄……他爲了孩子,算是事出有因,並非不可諒解的大錯,你也別太在意。”
“偏你好心腸……”
“我連魚道真都容得下,何況沙三青?”徐佑對詹文君道:“他們住在哪,帶我過去見一見。”
那夜救回來兒子,沙三青自覺沒臉見徐佑和何濡,但也不能不顧而去,這兩日待在徐府的別院裡,真的如坐鍼氈,徹夜不眠。莫夜來卻表現的很自然,該逗弄孩子時逗弄孩子,詹文君吩咐送過來的吃用也不見外,該吃吃,該喝喝,這夜又聽到沙三青望月嘆息,走過來挨着他身子坐下,摩挲着他掌心那粗厚的繭子,噗嗤笑道:“你啊,就是念佛經唸的傻了,徐將軍救了莫兒,我們夫婦從此把性命給了他就是。我瞧徐將軍總有幾分親切,他絕不是心胸狹窄之人,若無這點度量,也不會年紀輕輕就成了驃騎……哦,我日落前出去收衣物,聽那小廝說徐將軍又升了官,好像是什麼大將軍……他是站在雲端的人,不會和咱們這些苦命人計較的,你且放寬心。”
沙三青搖搖頭,道:“我不怕他計較,我只怕他不計較,越是如此,越覺得自個面目可憎,臭不堪聞!”
莫夜來抓起他的手,貼着臉頰,柔聲道:“三青,你的爲人我最是知曉,若不是爲了莫兒和我,哪怕身死百次,也不能出賣朋友和良心。但我們錯也錯了,幸好遇到的是徐將軍,過去的不要再多想,只想着該怎麼報答這份恩情纔對。”
沙三青被她這麼點撥,腦海裡彷彿亮起了一盞青燈,大放光明,把那漫天陰沉的霧靄一掃而空,忍不住親了親她的額頭,道:“夜來,聽你的,等將軍抽空召見,我就自願爲奴,侍候左右……”
“沙兄太擡舉在下了,收一位五品小宗師爲奴,未免對武道太過不敬!”徐佑笑着推開了房門,沙三青和莫夜來急忙站起,沙三青心中驚駭,徐佑的修爲他是知道的,可怎麼也不該到了門口還沒有察覺,實在太可怕了。
其實這是道心玄微的鍋,和清明的青鬼律相似,隱匿身形和腳步冠絕天下,別說沙三青剛入五品沒多久,就是元沐蘭的三品之尊,也難以察覺徐佑的蹤跡。
“拜見大將軍!”
沙三青和莫夜來同時跪下,徐佑扶沙三青起來,詹文君去扶起了莫夜來,沙三青滿面愧恨,正要開口,徐佑伸手攔住,道:“多餘的話不必說了,你是其翼的師兄,那也就是我的兄長,何況曇讖大師對我有恩,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們若是無處可去,留下來幫點忙,我自是雙手歡迎。若是厭倦了爭鬥廝殺,尋個僻靜的地好生過日子去吧,只是需放着五天主捲土重來……”
莫夜來早想的明白,留在徐佑身邊,既爲報恩,也爲自保,更爲化解沙三青心裡的糾葛,道:“大將軍,我剛和三青商議過了,就留在將軍府打個雜,不管什麼事,只要我夫婦可以做到的,必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徐佑其實有心幫幫他們,天下不安,飄零江湖不是長久之計,尤其現在有了孩子,更不能隨心所欲,留在府裡,至少互相之間有個照顧。
“好!”徐佑笑道:“正好蒼處手下那幫小兔崽子修爲不成,沙兄的殳法暗合陣法精義,可否屈就大將軍府的七品虎威將軍,爲我操練近衛部曲?”
沙三青俯首叩拜,道:“願從大將軍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