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午膳的侍者依然是一身修剪得體的青衣,進退有度,恭謹有禮,臉上的微笑似乎專門用鏡子照着印出來的一樣,恰到好處的熱情,不多一分,多則諂媚,不少一分,少則生疏,真真讓人有種賓至如歸的感覺。
徐佑淨了手,招呼左彣和秋分一起用膳,食案上擺着酥油、乳腐、魚生、白菹、蒸藕、瓠葉羹、羌煮鹿頭等等十數道菜,有葷有素,有烹煎有蒸煮,精美的白瓷完美的搭配着各式菜色,從刀工到擺盤,從色澤到香味,點點細微之處,可見此處主人的風雅和周到,就如同一筆揮灑由心的好字,還沒有入口,已讓人垂涎三尺。
徐佑嚐了口白菹,滑膩香嫩,頓時胃口大開,道:“這個好,別處不曾吃過,是你們錢塘的獨有的嗎?”
侍者應道:“郎君說的原也沒錯,時下錢塘人多愛做這道白菹,不過究其根本,卻是多年前從北魏的胡人傳過江東來的。”
原來是少數民族的飲食風格,怪不得口味這麼重,徐佑好奇問道:“如何做法?哈,若是涉及貴店的秘法,那就不必說了。”
侍者笑了笑,道:“也沒什麼不能說的,白菹的做法錢塘人人皆知,只是看火候做的到不到位。取鵝、鴨、雞白煮者,夾雜鹿骨,斫爲長三寸、廣一寸大小,下到杯中,以成清紫菜三四片覆蓋其上,用鹽、醋和肉汁沃之一個時辰,方纔能端到席上。不過此道菜略覺油膩,郎君用過少許後,可再嘗一嘗蒸藕,舌中肉香未散,輔之藕片的清涼軟糯,另有一番不同的滋味。”
徐佑言聽計從,夾了一片蒸藕細細嚼咽,果然如同侍者所說,舌尖的味蕾在兩種完全不同的食材的交互刺激下,竟讓人回味無窮。
“蒸藕,這個我倒是略知一二,用水和稻穰、糠洗淨泥藕,斫去藕節,取蜜汁灌滿藕孔,溲蘇面,封下頭,蒸熟後除去面,洗去蜜,削去皮,以刀截成均片,奠之。對不對?”
侍者笑容不減,道:“郎君大才,說的一字不差!”
“會說話,聽起來順耳!”徐佑哈哈一笑,道:“風虎,看賞!”
左彣摸出百餘錢,剛要遞過去,侍者躬身婉拒,語氣十分恭敬,道:“謝郎君恩賞!不過我等僕役受郎主恩重,能以卑賤之軀伺候貴人們,已經是天大的幸事,不敢再領這份賞。”
徐佑笑道:“不是嫌少吧?世間有不愛錢的人嗎?”
侍者一聽此言,忙屈膝跪下,雙手交疊額頭,道:“郎君言重了,小人整日介的食宿於此,夏衣冬裳從來沒短缺過,每月還按例領有比別處多七成的俸錢,足夠平日的用度。小人也愛錢,但錢真要是多了,也不知道怎麼去花,還不如知足常樂。”
“禍莫大於不知足,你能明白這一層,已經比世上多數人都活的自在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強,去吧,記得無事不要隨意到院子裡來,我這人喜歡清靜,最煩別人打擾。”
“諾!”
侍者離開後,左彣嘆道:“現在連我都想見一見這間逆旅的主人了……”
徐佑笑道:“能將手下最普通的僕役調教的這般出衆,主人恐怕也是錢塘城內數一數二的人物。想要見也不急於一時,以後有的是機會打交道。”
用過了午膳,左彣出去找大夫,徐佑和衣睡了一覺,再醒來時望着窗外夕陽西下,問起秋分,才知道一位姓劉的大夫已經來給履霜瞧過病了,斷的也是裡寒證,不過換了方子,以藥石爲主,食療爲輔,開了七天的藥,讓服完之後再去瞧過。
“好轉些了?”
“嗯,大夫說幸好用藥及時,江面上也沒耽擱太久,再將養一段時間,應該可以痊癒。”
徐佑放下一樁心事,起來洗了把臉,走到院子中的古槐樹下負手仰頭,靜靜的看着最後一抹紅雲。
像血肉在燃燒!
不知過了多久,左彣風塵僕僕的推開院門走了進來,看到徐佑忙快步到了跟前,道:“郎君!”
徐佑這才從凝視中驚醒過來,笑道:“房子找的怎樣了?”
“我託逆旅的侍者介紹了幾個牙儈,不過要麼是沒有這麼大的宅子,要麼是處在鬧市,周邊魚龍混雜,接連跑了五六個地方,沒找到合適的。”
“這件事不急,慢慢找,總會找到合適的。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第二天一早,左彣繼續出去尋找牙儈,秋分在照顧履霜,徐佑一人無事,從西北的院子出來,在侍者的指引下,來到正中的一棟小樓上,這是對外也對內營業的酒樓,上下三層,座無虛席,推杯換盞聲不絕於耳。
侍者幫徐佑在三樓靠窗的黃金位置尋了一個座,徐佑隨便點了兩個小菜,要了一壺茗汁,也就是所謂的花茶,口感略甜。然後極目遠眺,被古往今來無數人稱頌的錢塘湖在煙波繚繞之中,若隱若現。
一直坐到中午,徐佑才下了樓,轉過幾道迴廊,經過一間客舍時,突然聽到一陣吵鬧的聲音:“還說不是你?同舍只有你我二人,我丟了鹿脯,你豈能脫的了干係!”
至賓樓裡並非都是像徐佑所住的那樣的獨家小院,也有一間間的客舍,根據裝飾奢華程度不同,分爲上房、中房和下房,以及給僕役和部曲居住的通鋪。而有些時候,有些錢財不是太富裕的旅客,又不想去通鋪跟人擠靠,就會和其他不認識的旅客共同承擔客舍的僦錢。
自五胡亂華之後,南北對立,早年間的驛站、郵亭大多荒廢,逆旅業大肆興盛。由於其私營的性質,對過往的行人和住店的客人的身份不會過多的留意,這也造成了逆旅中“jianyin亡命、多所依湊”的現象十分嚴重。
像這種失物的糾紛,往往一日間就要發生數起,大家都見怪不怪。徐佑暗自搖頭,鹿脯不是等閒的食物,拿到市面上甚至能當做錢幣流通,也難怪失主這樣的惱怒。
他剛準備離開,一個人從客舍裡面撞碎房門摔了出來,徐佑躲避不及,只好伸手抱住,一股大力涌來,他踉蹌退了幾步,後背撞上了走廊的廊柱,胸口猛的一痛,轉瞬間又恢復了正常。
客舍內跟着出來一人,身材修長,容貌本來還算俊朗,只是鼻窩內側有一顆豆大的黑痣,完全破壞了整體的美感。他頭帶折上巾,身着寬袍,腳下是木屐,滿臉怒色,道:“今天要不把鹿脯交出來,我讓你離不了錢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