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權的六女郎?”
徐佑停下腳步,轉頭看向山宗,似笑非笑,道:“是恰好碰到人家洗沐,還是早覬覦多時,故意挑時辰闖進去的?”
左彣皺眉道:“六女郎?可是入了九品榜的柳紅玉?”
徐佑畢竟是學武之人,剛纔一下沒反應過來,聽了左彣的話,愕然道:“是那個人稱‘遊俠兒’的愛舞刀的小娘?”
山宗訕訕道:“我豈是那樣的人?誰知道做男裝打扮的傢伙脫了衫袍竟是一個女郎?這可怪不得我……”
左彣點點頭,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柳紅玉在柳使君的二十七個子女中行六,愛做男子裝扮,一把紫艾刀使的水潑不進,在東南一帶頗有名聲。”
“青絲控燕馬,紫艾飾吳刀。朝風吹錦帶,落日映珠袍……”徐佑笑道:“據說這首遊俠詩就是某位文士途徑吳縣,見柳紅玉縱馬於街市狂奔後觸景而作,從此‘遊俠兒’三字廣爲流傳。山宗,你既是溟海盜,平日往來江海之上,耳目衆多,消息靈通,怎麼會不知道柳紅玉?山宗叫屈道:“我當然知道柳紅玉,可又沒見過其人,誰知道她會這麼巧在那艘船上?
“傳聞柳紅玉瑰姿豔逸,端麗冠絕,你一定是見色起意,欲行那狗彘不如之事,被人發現後倉皇逃竄,所以墨雲都才追着你不放,對不對?”
山宗怒道:“我又沒看到什麼!剛剛摸進房內,隔着屏風就被她發現,然後拿着刀被直直追殺了五十里水路。要不是後來和墨雲都的人對罵時提起,我到現在也不知道竟然碰到了柳老狗家的女郎。”
徐佑摸了摸下巴,目光在山宗臉上打轉,似乎在判斷他這一次說的是不是實話。山宗氣鼓鼓的和他對視,視線不曾有絲毫的躲閃,彷彿在說我這次可是一點都沒有隱瞞,你要是再誣賴我,那就真的昧了良心了。
“風虎,拿十萬錢,準備僱人爲山兄揚名……”
山宗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頓時出離憤怒,破口大罵道:“出爾反爾的楚蠻,無信無義的傒狗,茹毛飲血的貉子!”
徐佑指了指,道:“堵上他的嘴!”
左彣尋來麻布,填塞山宗之口,徐佑冷冷道:“我給你兩次機會,卻反倒以爲我年幼可欺,承蒙山兄的福廕,河內山氏,明日起將貽笑天下了。”
山宗目眥欲裂,手腳不住的掙扎抖動,把船板擊打的砰砰作響。徐佑頭也不回的離開,留下左彣在艙內看守。過了一會,左彣也走了出來,看着徐佑的眼裡滿是佩服之色,低聲道:“他要見郎君,說有要事告知……”
徐佑笑了笑,道:“此子果然狡詐,接連招供了兩次,竟然還有隱瞞的地方!”
左彣詫異道:“郎君剛剛不是早看出他言之不盡,這才佯怒離開,亂其心神的嗎?”
“我又不是神仙!”徐佑失笑道:“不過是試一試他而已,要是再過十息,他還沉得住氣,堅持不說,我已經打算相信他了。”
左彣還能說什麼好,和徐佑重新返回艙室,取掉麻布,山宗連呸了幾聲,瞪着徐佑道:“別怪我把醜話說在前面,這個秘密你不知道,還能置身事外,要是真的知道了,將來遇到麻煩,可別怪我言之不預!”
“說吧,什麼秘密?”
山宗示意左彣,道:“在我褲中的暗袋裡,是我從柳紅玉的房間順手偷走的。”
左彣一陣摸索,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羊皮囊,先打開檢查了一下,沒發現什麼問題,遞給了徐佑。
徐佑從裡面取出一封信,封面上沒有着一字,但火漆密封處已經被撕開,顯然是山宗打開看過。
“十月八日庚寅,臣權言:奉讀手命,追亡慮存,恩哀之隆,形於文墨。日月冉冉,歲不我與……”
徐佑眉頭一皺,自先秦以來,書信體分爲書、奏、章、表、箋等五類,嚴格按照尊卑上下的階級禮儀進行區別劃分,以表達臣下對君主以及君主之外的皇家貴戚的尊重。而開篇這幾句話,符合魏晉時“箋”的行文格式,竟然是柳權跟太子的回信。
“昔侍左右,廁坐衆賢,出有微行之遊,入有管絃之歡。置酒樂飲,賦詩稱壽……”看起來柳權昔年在京,跟太子往來甚密。再往下看,徐佑的眉頭越皺越緊,神色也越來越冷,兩頁紙,字不太多,很快看到最後:“……輕舟反溯,弔影獨留,白雲在天,龍門不見……唯待青江可望,候歸艎於春渚;朱邸方開,效蓬心於秋實。如其簪履或存,衽席無改,雖復身填溝壑,猶望妻子知歸……若登庸初臨,俊賢驤首,惟此魚目,唐突璵璠。顧己循涯,萛知塵忝,千載一逢,再造難答……攬涕告辭,悲來橫集,不任犬馬之誠,權死罪死罪。”
徐佑久久不語,等左彣小心翼翼的喚了聲郎君,這才收好信箋,納入懷中,盯着山宗,眼底深處掠過一道急閃而逝的殺機。
“山兄,此信你看過了吧?”
“不錯!我從頭到尾看了七遍,幾乎可以倒背如流。”
徐佑微微笑道:“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山兄也對信中所說的內容,知之頗深了?”
山宗也察覺到了什麼,心跳驟然加速,正色道:“我不過是一個殺人劫財的溟海盜,白天出海,夜裡不知道還能不能活着回去,就是知之頗深又能如何?金陵城中比溟海還要深不可測,我這樣無足輕重的人,扎進去連個水花也激不起,自然不會傻傻的往裡面跳。”
“哦,山兄終於肯承認自己跟河內山氏的淵源了嗎?不然一個蝸居溟海的抄賊,又怎麼知道金陵城的水深呢?”
山宗長嘆一聲,道:“反正你早猜出來了,我承認不承認,又有什麼關係?”
徐佑望了他半響,道:“山兄說的是!承認不承認,無關緊要。既然如此,這封信我收下了,想必山兄也不會多嘴,是不是?”
“我這就回溟海去,以曾祖巨源公之名立誓,三年之內不踏入吳郡一步!”
都是聰明人,真的可以省卻不少的口舌,徐佑點了點頭,道:“我料想你不會自尋煩惱,緘口不言,對大家都好。前面不遠就到西陵縣,你趁夜離開,咱們就此別過,後會無期!”